今天說一說蒲松齡吧,連日酷暑,實在難熬,說一說他放的那把”鬼火”,藍瑩瑩,綠幽幽,格外有感覺。
其實,這個山東漢子,本意是想挑起廟堂的紅燈籠,不去理會荒野的鬼火。隻是,命運曆來是個奇特的東西。對命運而言,紅燈籠和鬼火,都有亮,都是火。
他是明末清初人,生于1640 年。那一年,離大明王朝的覆滅還有四年。神州大地,災荒連年,刀兵四起,可謂生不逢時。
他的出生地——淄川縣城東邊七裡處的蒲家村,風水倒是蠻好。村東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甘甜,常常自湧而出,溢流成溪,溪岸兩側生長着數百株柳樹,垂縧成蔭。因此蒲家村又叫滿井村、柳泉村。
他自号柳泉居士,是暗暗希望自己近水而栖,日子過得滋潤些吧?卻不料他這一輩子,活得如一株病柳,格外凄清。
蒲家世代耕讀,期待着有一天族中子弟能夠考取功名,科甲連登,把家族的社會地位往上拽一拽。
蒲松齡不負衆望,他19 歲時參加公務員海選,在縣、府、道試中都獲得第一名,名藉藉諸生之間,年紀輕輕就在山東出了名。但不知怎地,出道就不着道了,在那之後,蒲秀才屢戰屢敗,連候補公務員的隊伍都沒能混進去。一直考到七十二歲,做爺爺的他從孫山跌到孫子山了,才補了個貢生,算是朝廷頒給他的一個安慰獎。
“貢生”這玩意,相當于舉人的“副榜”,理論上是不能做官的,有去京師國子監讀書的資格而已。但以蒲松齡當時的年齡,一不可能再做官,二不可能去讀書了。
蒲松齡舉業一輩子,臨頭是這麼一個結果,内心的崩潰可想而知。
這讓旁人說來,屢試不中也就輕飄飄的四個字。但對老蒲,那是遼闊一生中一寸又一寸、一下又一下的啃噬和重擊。書山通往孫山的路是暗的,風聲凄厲,鬼火飄搖,他向前向後,都是人生的下坡路。
在《聊齋》裡,出彩的故事主角,不再是偶像劇裡的高富帥,而是落魄無望的書生。譬如《葉生》中的葉秀才,文章冠絕一時,奈何所向不遇,連試屢敗,半生淪落,心竭而死。死後遇到考卷,猶自兢兢業業,展袖答題,沒想到竟在閻王殿裡折桂,高中了。葉生狂喜,擇吉就道,火速還鄉:老婆,我考中啦,富貴啦…… “ 妻見之大恸,抱衣而哭,君死久矣,何言富貴!”
老蒲在故事的末尾感歎:人生世上,隻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
這話,太雞湯了,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
他寫過一篇有名的《祭窮神文》,寫在除夕之夜: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 你就是世襲在此,也該别處權權印;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将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像個纏熱了的情人?
連年落榜,舉業無望的蒲松齡,隻好坐館教書。當時的工資水平,一個私塾先生的年薪是 8 兩。但當時的消費水平,一個三四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至少需要 20 兩銀子。
這嚴重的收支不平衡,不知道老蒲作為一家之主,是怎麼熬過來的,靠想象嗎?有可能。雖說貧窮限制一個人的想象是真理,但貧窮人家過日子,需要拿想象來幫襯,也是真話。
據說有一次,蒲家來了幾位朋友。老蒲想招待朋友吃飯,家裡卻隻有六文錢。他的妻子劉氏犯了難,老蒲卻說好辦好辦,他列了個單子,讓妻子照單采購:兩文錢的韭菜,兩文錢的豆腐渣,兩文錢的冬瓜,并叮囑妻子,記得回來時,在家門口的柳樹上摘一把葉子,雞窩裡掏兩雞蛋……菜做好後,他就拉着妻子扮演了一回鞏漢林和趙麗蓉,妻子每端上一道菜,他就在一旁高唱:
“兩個黃鹂鳴翠柳”——其實就是清炒韭菜,上面鋪着兩個蛋黃;
“一行白鹭上青天”——其實就是焯好的柳葉撒上細鹽,圍一圈兒蛋白;
“窗含西嶺千秋雪”——其實就是清炒豆腐渣;
“門泊東吳萬裡船”——其實就是清湯上飄着冬瓜片。
如此逼格的忽悠術,不知道老蒲忽悠到一份尊嚴和體面沒有?但依靠“忽悠”,來點亮人間鬼火,讓鬼在人間複活,讓人鬼越過奈何橋,一起晝嬉夜哭,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老蒲做到了,而且成就了他千古文章。
那些在現實裡被搗碎的夢,被埋葬的理想,老蒲,這個落魄書生,用筆墨,用紙張,把它們練成鬼火,照亮了現實逼仄陡峻的一切。
聽說,為此,清朝大才子紀曉岚說了聊齋不少壞話,可以理解。不同于老蒲,紀曉岚官至内閣學士,雖有官場起伏,但總是在權力核心與文化核心裡混。他還搞了個大型文化工程,領銜編撰過《四庫全書》。他那一本《閱微草堂筆記》,也寫狐仙鬼怪,但到底居高臨下,旨在教化。老蒲點亮的這一道鬼火,照亮了人世間的重重黑霧,讓體制内的紀大才子多少有些難以面對吧?
同樣都是讀書人,隻不過一個潦倒,一個得意。但每本聖賢書都告訴他們同樣一個道理。老紀信奉的,老蒲也信奉,并且深信不悔。做天子的要對得起天,當臣子的要不負于君,做小民的要安居安心安分。歲月更叠,這世間千變萬變,但大道未變,上上下下,橫平豎直,開篇就寫着至善明明德。
朝綱失序、仁政不行,老蒲一介布衣,有心無力,唯有用筆墨,煉出妖精鬼怪來,讓鬼火飄搖,給無望者以清涼的光亮。
《促織》就講了這麼一個無望之光的故事。
我以前翻聊齋,除去《嬰甯》之類的花妖狐魅,頗有興趣,對其他,沒多大感。但近日偶然翻到《促織》,重讀之下,心中竟有巨雷碾過天庭之痛。
這篇文章,初中的課文裡就有。講的是宣德年間,宮中尚促織之戲。皇上也有低級趣味,愛鬥蟋蟀,歲征民間。某邑有個叫成名的窮困書生,久考不中,家業敗光,又逢苦役,“憂悶欲死”。正好趕上官家征促織,他便決定逮一隻大的來,冀有萬一之得,以解糊口和苦役之困。
在神婆的指引下,成名終獲一隻雄勇善鬥的大蟋蟀。可是,九歲的敗家兒子竟不小心把蟋蟀弄死了。成名聞知,如被冰雪,心喪魂失。兒子驚懼,跳井自盡了。救上來時,已然神氣癡木,奄奄昏沉。忽聞門外蟲鳴,竟是一隻雄霸促織界、打敗鐵公雞、伴琴瑟可起舞的鐵蟋蟀。
鐵蟋蟀層層報了上去,龍顔大悅。皇上一高興,天下都開心。成名苦役得除,甚至闊了起來。一年後,兒子蘇醒,說,爸爸,那蟋蟀就是我啊!
嗚呼!蒲松齡原來是卡夫卡的祖宗,卡夫卡寫下《變形記》時,蒲松齡已經死了兩百年。
他是在他的書房“聊齋”裡“倚窗危坐而卒”的,享年 75 歲。
他死前兩年,辛苦照顧他一生的結發妻劉氏去世,他悲傷感歎:“爾來倍覺無生趣,死者方為快活人。”
在紅塵世界之外,在魑魅世界之外,總有一處,是桃源。那空中突然冒出來的樓閣,門扉虛掩,隻須有一份勇氣推開,一腳邁進去,安甯、富貴、忠貞、善良、友愛……凡是現實世界裡的稀有金屬,此刻都在身邊叮叮當當,每一個響聲裡,都是千年呼喚的回聲。
蓬門荜戶,一燈如豆,如鬼火飄搖。燈下進入夢鄉的人不願醒來,隻願這夢能再長點、長點……
蒲松齡去世約 50 年後,《聊齋志異》初刻,洛陽紙貴,轟動全國。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娆,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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