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多年之後回憶起這天，我能不能想起第一眼看見參仙谷時，内心其實是有點小失望的？

我記得自己是非常不毅然地辭去了一頓饕餮盛宴，一位美國歸來省親的朋友召集老夥計相聚，預定下野豬、山雞、野狍、野麂......備下好酒，隻等着舊愛吃貨們舉杯同消萬古愁。而我狠着心辭别了友誼與美食，興沖沖千裡迢迢從江南飛到遼甯來參加雀巢十三周年筆會。

大東北啊，陌生得令我向往。

參仙谷，人參仙子住的山谷，據說是努爾哈赤避暑狩獵之地，筆會定在這裡舉行一定是想找尋曆史感吧，我想。很意外，一進谷擡眼望去——山外青山樓外樓，樓台倒影入池塘，池塘風慢鳥翩翩，鳥語風微花氣深。住處是雕欄畫棟的小木樓，聞得見新木頭的味道，新炕新鋪新蓋白花花亮眼，一切都太新了。努爾哈赤避暑狩獵之地，不應該是古樸陳舊厚重的嗎？不應該流傳着各種古老而神奇的傳說嗎？不應該長河落日圓嗎？

說好的白山黑水呢？這哪裡是東北，分明是江南！

不僅風光江南，人物也江南。本地生本地長的巢友霜落楓林，眉目細長語調溫柔巧笑倩兮行走飄逸，活脫脫從古典章回小說裡走出來的女子，我這個正宗的江南女人往邊上一立就顯得粗犷多了，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片養育了努爾哈赤的水土真的也能養育出這樣靈動的人物？

當然俗話還說了：一樣米養百樣人——可見俗話是十分靠不住的。

哦不，我是來領略東北風情的，我是來沐浴古老的遊牧文明的，我是來感受東北大碴子味的，我特意從江南飛來，才不要看小橋流水人家。

夕陽西下，失望人在天涯。此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我沮喪！

或許是因為餓了？人在餓的時候特别容易挑剔。到飯堂去，到人群中去，吃才是大事，辜負了一頓大餐，失之東隅必須收之桑榆。

一進飯堂我就開心了，一張大桌，擺滿了菜肴，大盤的蟲草雞、大盤的鹵牛肉、大盤的蕨菜、大盤的黑木耳，東北人民實在太好客太實誠了!你大概知道：一張桌上隻放一兩個盤子，盤子裡放四分之一的食物，點綴些花朵，再用醬料畫上兩道，時尚人士管這叫法蘭西風情；那麼一張大桌子上擺滿大盤子，每個大盤子都裝上滿滿登登的菜，一定就叫做東北風情了。

衆巢友山南海北地聊着閑天，說起巢中往事，互相吹捧或玩笑着，聽東北巢友說話感覺就像在聽趙本山和潘長江唠嗑，老開心了。這感覺真奇妙，分明是第一次相見，可是與他們為何如此熟悉又親切？

吃着東北大餐，喝着如風姑娘從江西捎來的四特，笑話管飽，酒管夠，衆人微醺。酒喝到位了，濟生大哥的酸曲上場了，他嘴裡那些五妹子和蘭花花一個個活生生地來撓你的肝撩你的腎了，一個東北漢子怎麼能把陝北民歌唱得這麼百啭千回，餘音繞梁呢？恐怕隻有真性情的人才能坦然地唱出這樣生動的調調吧，靡靡卻不猥瑣。他偶爾也跑調，跑不遠，都能找着回家的門，有時候你聽他的調子沉下去沉下去，忽然他把大腿一拍，就此拔一個清洌的高音，衆人忍不住轟笑再喝一聲彩。濟生哥長得有點短斤少兩，也不講究行頭，第二天能記着換身衣裳就算捯饬了，為此沒少挨月樓大姐的數落，他都一笑置之。濟生這網名據說跟從事的工作有關，他常代表廣大育齡婦女向文友們緻意，卻從來沒有征求過婦女同志的意見，典型的公權私用。我私心以為他是那個酒肉穿腸過的和尚，一切嬉皮笑臉皆是表相，懷揣一顆赤子之心，暫時還未得道成“公”而已。有一位不願透露身份的文友米奇諾娃評價濟生，他即便七天不換衣裳也沒有猥瑣相，因為他内心坦蕩。我初識濟生大哥，交淺不必言深，但我信米娃所言。

品着山珍喝着美酒哼着酸曲講着笑話，快活似神仙。其他桌酒足飯飽紛紛撤退我們也不撤，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鄰桌愛好熱鬧的夢秋同學歆羨不已，“死皮賴臉”硬是擠到我們這桌來做“插班生”，受盡揶揄不肯離去。這頓飯直吃到服務員頻頻在我們面前晃悠，暗示明示要下班了為止。哪來這麼一群不自覺的人呢？

衆人意興闌珊戀戀不舍離開飯堂，一出門，猝不及防，滿天星光就這麼嘩地灑滿了全身。天文地理一竅不通的我，什麼牛郎織女什麼天秤獵戶一概不識，此時隻知道天上的星星錯落有緻，好看，好好看。沒有塵埃與華燈的阻隔與遮蔽，立于滿天星鬥之下，隻覺美得不真實。夜闌人靜、微風拂面，天空通透澄澈，我呆立癡醉。就像聽到鄧麗君用日語演唱《星》，我一句不懂，可是她小嗓一開，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美不是用來懂的，是用來感受的。

遙想四百年前，努爾哈赤在此狩獵之時，可曾聽過狼的嘶吼劃過月夜？可曾因此壯懷激烈？狼群早被消滅殆盡，今夜我們就是群狼！怎能辜負這良夜，怎能辜負這美酒？我們對着月亮嘶吼，我們對着星星鳴嘯。一幫微醺的夜行人趁着酒勁且行且歌，信天遊、船公号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将早先撤退的一幹人等驚擾，于是月樓姐、柴英姐、邵魁兄……更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戰團，衆人的歌聲傳到很遠，愈發顯得山谷清幽。這樣的節律令我不禁想要舞之蹈之，想扭動搖擺，可是我不敢，我的風情你永遠不懂，因為我沒有腰，如果遠遠地看我扭動，形狀一定十分滑稽。

小闆兒和如風有腰，可是她們不扭不舞隻笑，暴殄天物。

今夜安得雙全計，既有風情又有腰？

歌唱了半宿，如癡如癫，夜涼了，該上炕了。

是夜有小波瀾無大驚吓，日後我填詞半阙以記當晚——“歸巢歡喜，佳釀千杯酸化曲。心語稍安，簾外潺潺室内鼾”，遭到室友的抗議，哈，其實我寫的是隔壁夢秋啦。此君一役成名，隔着闆壁能将我吵醒，可以想象與他同室的星點大哥當晚受苦了。

吃飽喝足睡夠通體舒泰，次日清晨起床再看山谷，隻覺山也妩媚水也清秀，晨光初照小木屋，雕欄回廊皆可入畫，鸢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滿坑滿谷詩情畫意，一切那麼完美，真真是遼東小江南。

女人真是善變的動物！

轉變乃酒之力？星之功？NO，人之魅也！

美景也需人共賞，有趣的同伴能令旅途增輝，無趣的旅伴共遊仙境也同嚼蠟，不如孤身走我路。得遇精神相吸的人群，同遊共唱，人生之幸。那一見如故的闆兒風兒和蓉兒，那仰慕已久的米奇，那執著大氣的月樓姐，真如阿明所言“我們是有着相同精神DNA的一群人”，我漂泊多年之後終于找到老巢了。

幽谷一夜，我心蕩漾，沒有傳說有什麼關系，傳說都是人編的，我們來了，傳說可以有了。

壹點号青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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