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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
文/陳梓鈞
據褐星人的曆史記載,“咒語”的發明者、褐星人的救星、人類的大叛賊——阿萊,來到褐星的經過,還是頗為曲折的。
在一場戰鬥中,阿萊所在的戰艦“永恒号”被敵軍戰艦的超高能激光器擊中了,動力徹底喪失,沿着一條螺旋形軌迹向褐星墜落下去。
第一圈,阿萊和戰友們高喊着誓死捍衛人類的尊嚴;第二圈,阿萊哭叫着在四處冒火的飛船裡逃竄;第三圈,阿萊在救生艙裡經曆着痛苦的思想鬥争;第四圈,阿萊終于決定忘記自己是一個人類,駕駛救生艙向褐星人的首都飛去……
當他被褐星人捉住的時候,“永恒号”以每秒十公裡的速度撞毀在異星地表,炸出一片燦爛的火花。
褐星沒有大氣,飛船不會減速,在這種高速撞擊下無人能生還。于是,阿萊就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向外星人投降的人類。
據他描述,褐星人的長相非常古怪。沒有軀幹,也沒有四肢,身體大緻呈球形,隻有皮膚顔色和花紋有所區别,看上去好像一隻隻碩大無比的台球。剛一降落,這群花花綠綠的“台球”就一擁而上,把阿萊擠在中間,确定他已經被擠得動彈不得後,才把他押往“皇宮”。
這是一個很關鍵的曆史時刻。在這段時間中,阿萊産生了一個想法,最終扭轉了戰争結局,并改變了之後數百年的曆史。我曾多番考證被擠在一堆“台球”當中的阿萊當時有着怎樣的心情,又是怎樣的靈感讓他想到“咒語”的。可惜年代太久,即便找到了當年親曆現場的褐星人,也隻不過是機械地重複描述着當時的場景——由幾百隻“台球”擠成的一堆東西在坑坑窪窪的褐星上蠕動着,好像一隻特大号的阿米巴蟲……如今,大部分資料都已經丢失,唯一的證據就是阿萊留下的日記了。這是目前最為可靠的參考資料,也是寫作本文的重要依據。
據阿萊日記的記載,到達“皇宮”後,他有些失望。褐星人沒有建築,所謂的“皇宮”隻不過是一片被打磨得極為光滑的地面,好像一塊巨大的鏡子。在鏡子上有十幾個坑,每個坑裡都坐了一隻“台球”。而在中央的大坑裡坐着的,就是褐星帝國的杜拉耶大帝了——他通體漆黑,碩大無比,仿佛一顆由煤炭組成的行星,給渺小的阿萊以巨大的壓迫感。
突然,杜拉耶大帝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塊光斑,從中射出一束綠光,好像探照燈似的把阿萊罩在其中。
經由翻譯器幫助,阿萊聽懂了這句話:
“可惡的地球人,你們光着飛了一百年……”
“是一百光年,陛下。”阿萊小聲說道。
不料,翻譯器立刻就如實把他的話轉成光線射了回去。杜拉耶大帝接收到這束光後,立刻噴發出耀眼的紅色火光,好像一個冒着煙的大煤球,“放肆!來人,把這個髒東西拖出去燒了!”
“且慢!”一隻藍色的“台球”閃爍了兩下,向杜拉耶大帝射出一道光,“剛才這個地球人說,他有擊敗人類艦隊的辦法。不妨聽他說完,再把他燒掉不遲。”
“什麼?”杜拉耶大帝吃了一驚,“難道他真想背叛自己的種族?”
“是的,陛下,我隻想活下去而已。為了活下去,我可以做任何事。”阿萊說。
“哈哈……可憐的地球人,可笑的地球人。”杜拉耶大帝說,“那你說吧,果真有妙計的話,我就饒你一命。”
“感謝陛下的恩典。”阿萊向杜拉耶大帝深深地鞠了一躬,“為了表達投誠的決心,我為陛下帶來了一件禮物,它可以讓您以勝利者的身份結束這場戰争。”
“是什麼東西?”
“一門語言。”
話音剛落,杜拉耶大帝就笑了起來,然後其他“台球”也開始“縱聲”大笑,好像一群閃爍不息的彩燈。
“哈哈……語言?地球人,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懂這一套……”
“是的,尊敬的陛下。”阿萊說道,同時摘下了翻譯器,翻過手腕,按下了頭盔照明燈的按鈕。他故意把動作做得很誇張,随着他的動作,燈閃爍起來,亮——暗——亮——暗——亮,“陛下,這是第一個字母……”
三十秒鐘後,當阿萊完整地拼寫完“恭祝陛下萬壽無疆”這個短語後,所有“台球”都不笑了。
“你是什麼人?”杜拉耶大帝問。
“我叫阿萊,是一名人類艦隊的戰場情報官,曾是一名語言學家,為了研究褐星的語言而專門來到這裡,卻受到人類艦隊官僚的百般排擠和刁難。我早就不想再為他們效力了!所以機會一來,我就選擇了向您投誠效忠。”阿萊重新挂上翻譯器,說,“當然,這門語言并非我突然想出來的,而是經過了許多年的思考。在長期的研究中,我發現了褐星人久戰不勝的原因……”
“說來聽聽。”
“陛下,為了更直觀,我可以冒昧請一名最伶牙俐齒的士兵來為您演示嗎?”
杜拉耶大帝向身旁的侍衛射出一道光,“你下去。”
一隻銀白色的“台球”滾到了阿萊面前。這個侍衛表面非常光滑,隻有幾條隐約可見的網狀紋理,仿佛封凍已久的海面。
“謝陛下。這位士兵,請你以最快的速度說完這句話:‘阿拉蔔瓜号注意,立刻向015-225方位全速規避,發現一艘人類的土星級戰艦正朝向你艦012-128方位迂回,距離五百公裡,速度一千公裡每秒,主炮正在蓄能,随時可能開火。’請準備,開始!”
話音剛落,白色“台球”突然劇烈地閃爍起來,缤紛的顔色如暴雨疾風般湧出,快如閃電,燦若彩虹,幾乎晃瞎了阿萊的眼睛。大約兩秒鐘後,劇烈的閃爍結束了,隻剩一點微弱的白霧在“台球”表面緩緩脈動着,好像精疲力竭的喘息。
“一點零八秒。”阿萊說,“陛下,這句話是在一場真實的遭遇戰中,您的指揮中心給戰艦下達的命令。在這場戰鬥中,由于雙方極高的相對速度,交火隻持續了零點五秒。那位指揮官的命令才說了一半,‘阿拉蔔瓜号’就已經被炸成了碎片。”
“我懂了,這确實是一個重要原因!”軍機大臣插嘴道,“戰争剛開始時,我們憑借個體能在真空環境生存的優勢,占了上風。可最近幾年,人類戰艦發動進攻時的速度越來越快,交火時間越來越短,我們的損失也逐漸增大。原來,這是他們精心策劃的全新戰術,難怪這場戰争久拖不決了!”
“可是,地球人,我不明白——”杜拉耶大帝說,“我們用光來傳遞信息,而你們是用空氣的振動來進行交流,速度比我們要慢好幾個數量級,怎麼可能适應得了高速的星際戰争呢?”
“陛下,原因在這裡……”阿萊轉過身去,向杜拉耶大帝展示了他航天服頭盔後的一個黑色接口,“腦機接口,人類的新發明,每艘星際戰艦都配備了。它能跳過語言這個低效率的信息傳輸瓶頸,将戰場圖像毫不失真地飛速顯示在每個士兵的大腦中。傳達一條指令,隻需百分之一秒。”
“這真是個讓人眼饞的發明。可是,你的禮物并不是它。”杜拉耶大帝并沒有高興得忘乎所以。
“對,但是陛下,您注意到了嗎?您的種族天生就有着最好的‘接口’,所需要做的,隻不過是改變一下語言而已!”
“怎麼改變呢?”杜拉耶大帝被吸引住了。
“将一維的表音語言,變成二維的表意語言!”阿萊說,“陛下,請允許我稍微解釋一下。褐星帝國現在通用的語言,也就是您所說的這種以可見光為媒介的語言,按照人類的分類,是表音語言的一種。它的每個字母都是光的閃爍組合,字母組成單詞,單詞組成句子。而每個單詞和具體的事物并沒有天然的聯系。比如‘戰艦’這個詞,是一串由九百五十二個亮暗組成的閃爍序列,要是沒有造字者的約定,不可能将它和戰艦本身聯系起來。”
“是的,為了表示我們文明所涉及的數百萬個名詞,我們需要這樣一個精妙的符号系統。”
“但是陛下,這也是一道藩籬。人類也有類似的語言,比如英語,可那是人類由于自身的缺陷而不得不采用的辦法。”阿萊說,“人的聲帶決定了人類隻能發出一維的、線性的聲音,但褐星人卻可以顯示二維的圖像。為何不采用圖像語言呢?”
“我有點明白了,這就是你說的表意語言吧?”杜拉耶大帝若有所思地問。
“沒錯。古代的人類也曾有過粗陋的表意語言,叫作象形文字。他們使用某種工具在龜甲或紙張上寫下代表事物的符号。最初,那些符号是事物的真實形象,山就是山,馬就是馬,是照實物繪制的,可那實在太麻煩了。在漫長的曆史中,這些形象慢慢被簡化、抽象,最後也變成了一種符号序列。”阿萊說,“但褐星人不同。褐星人的表皮有着豐富的感光細胞和發光細胞,每次發射-接收循環,隻需千分之一秒。如果利用它直接顯示出圖像,每秒就可以傳輸一千句‘敵戰艦來襲’的指令,同時還可以顯示敵艦的形狀、速度、方位等等信息。這是最完整的戰場信息。由于褐星人的矽基身體,這種語言将比人類的腦機接口更快,打敗人類不在話下。陛下,這就是我的禮物,請您笑納。”
“還算不錯,地球人,姑且先饒你一命。”杜拉耶大帝發出淡淡的綠光,“如果我們打敗了人類,你就是褐星帝國的大功臣了。”
決戰在兩天後展開。
在環繞褐星的數百條太空軌道上,一千艘褐星戰艦同時開始加速。它們的軌道都很低,近星點隻有一百千米,如果把它們顯示出來的話,就好像一片纏繞着褐星的蛛網,蛛網的中心便是人類艦隊的集結地。這是阿萊建議采取的戰術。借助地平線進行遮蔽,直到距離小于五百公裡時人類才可能發現褐星艦隊,而褐星艦隊的最終速度高達每秒兩千多千米。因此,交火時間僅有零點五秒。
一切都将在電光石火間發生。
根據阿萊日記記載,當時他被“請”到了褐星人的旗艦上。顯然,杜拉耶大帝對他仍存有戒心,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有機會在最近距離上觀看這場決定褐星命運的大決戰,并留下了寶貴的記錄。據他描述,零點五秒的時間内,“太空好像一面被突然擊碎的黑鏡,光束和火焰瘋狂地炸裂,如雷雨雲中的閃電一般,将這塊黑鏡撕得粉碎”。兩支艦隊好像兩個挺着長矛迎面沖鋒的騎士,交錯的刹那,“宛如通過一片命運之篩,一眨眼後,一半的戰艦完好無損,可另一半卻炸成了紛飛的碎片”。
轉瞬之間,戰鬥結束了。褐星艦隊損失了一半,而人類艦隊則無一幸存。
持續十年的戰争到此為止,褐星沸騰了!五顔六色的“台球”們滾滾湧向“皇宮”,放出代表歡樂的缤紛光芒,夾道歡迎着阿萊的凱旋。
在“皇宮”裡,大臣們紛紛道賀,杜拉耶大帝更是讓阿萊坐在了自己身邊。
“很好,很好,你是褐星帝國的大功臣,我要為你樹立雕像,推廣你的語言,讓這顆星球上每個人都知道你。”杜拉耶大帝說。
“謝陛下隆恩。”阿萊深深地鞠躬,“陛下,這門語言不僅能擊敗人類,還可以讓您的統治更加牢固……您知道為什麼嗎?”
“是因為傳達的命令更加準确了嗎?”杜拉耶大帝對此大感興趣。
“不僅如此,陛下。您可以試着說說下面幾個詞語:‘自由’‘共和’‘平等’……您看到了嗎?新語言是徹頭徹尾的形象化語言,在這門形象化的新語言中,抽象名詞不能被準确表達。當新語言一統天下之時,任何反對您的忤逆之言都沒有了容身之地。”
“好啊,好啊!你是個天才,阿萊。”杜拉耶大帝發出滿意而興奮的綠光,“為帝國做了這麼大貢獻,你有什麼要求嗎?”
“隻有一個要求,陛下。”阿萊說,“我希望能留在這裡,留在偉大的褐星帝國,成為您的子民,永遠為您效忠。”
以上便是阿萊日記前一部分内容的概況。我早已翻閱過無數次了。可惜,在決戰之後,日記就再沒有關于戰争的記述,連涉及杜拉耶大帝的内容都很少,主要都是關于褐星語言和風土人情的筆記,還有一些歌功頌德的谄媚之語。現在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這篇日記是在監視下寫作完成的,為了保護人類的利益,阿萊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真實目的,以至于日記絲毫沒有透露出他的心理活動與思想動向。但從日記中可以看出,在褐星人當中,阿萊有着很高的威望,也過上了很好的生活。褐星人為他提供了優質的空氣和食物,整整八十年,直到他壽終正寝為止。
在那之後,人類的第二支艦隊才到達褐星。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我們的艦隊就将褐星人的艦隊徹底殲滅,這甚至超出了我們當中最樂觀的人的預料。在整場戰役中,褐星人隻能出動數十艘老掉牙的戰艦,有些甚至還是與人類第一艦隊交戰過的百年老船……
直到我們攻占“台球”們的皇宮,發現了記載褐星曆史的曆史書後,我才知道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據史料記載,在整整八十年的時間裡,褐星人的科學停止了進步。
“這是為什麼?”曾有一個軍官這麼問我。那時,我正與他一起來到褐星參與戰俘的接管和收容工作。
“因為那不是一種語言。”我說,“那是一句咒語。”
“咒語?”
“是的,就是這句咒語,鎖死了褐星的科學。”
“這……也太玄了吧!”
“三言兩語說不清……要是現在我面前有個褐星人,我就可以跟你解釋清楚了。”
“在那兒經常有褐星人聚集,咱們要不去看看?”軍官指着附近的一個雕像說。在光秃秃的褐星表面,它顯得特别突出。
“那是阿萊的塑像吧?”我問道。
“是的,他們還把他當救世主呢……”那軍官笑了。
我們走近了那座雕像。它有五個人高,由玄武岩築成,正望着遠方自信地微笑。正如軍官所說,一群褐星人正聚集在雕塑腳下。他們嗚咽着,散發出愁苦的暗藍色光芒。
軍官認出了其中一個,和那“台球”打了聲招呼:“嗨,杜杜蔔厄,你不是個學者嗎,怎麼也開始祈禱了?”
“您不會理解的。”當這個褐星人回答時,身體上閃過一系列的圖像。我依稀辨認出第一個就是軍官本人的形象。
這就是咒語,我不無悲哀地想。
“别哭了,大藍球。你先過來,有事兒要你幫忙。”軍官向他招了招手,“這位先生說,鎖死你們科學的是一句咒語,我不明白,所以請你來解釋一下。”
“解釋?”
“對,聽說你通曉新舊兩種語言,你能把這幾個詞從舊話翻譯成新話嗎?”我說。
“可以,您說吧。”杜杜蔔厄答應了。
“戰争。”
褐星人的皮膚上出現了許多艘互相交火的戰艦。
“自由。”
一道不受任何束縛的光。
“線性空間。”
空白。
“無窮大。”
空白。
“靈魂。”
空白。
“好了,謝謝你。你可以回去了。”我說。
杜杜蔔厄聽罷,木然地晃了晃身子,算是回了個禮,然後回到了圍繞雕像祈禱的隊伍中。
“我還是不明白,你剛才問這些做什麼?”軍官問道。
“哦,我問的詞大都是一些抽象名詞。你知道的,它們用圖像語言沒辦法表示那些詞,所以褐星人隻能用一些象征性的畫面來代替它,天長日久,也就慢慢失去了抽象思考的能力。”我歎了口氣,說,“‘線性空間’和‘無窮大’,是最基本的高等數學概念,是很多數學結構的抽象,任何一種具體形象都沒法表示它。而在更複雜的科學中,這種無可名狀的事物比比皆是——群論、叢論、實分析、複分析……褐星人不可能理解這一切,從而也就不可能建立起現代科學的大廈。”
“我明白了。”軍官感慨道,“阿萊不僅是他們的英雄,也是我們的英雄,我們也應該祭拜他。”
于是,兩個互相敵對的種族聚在了一起,祭拜着同一尊英雄的雕像。
“這可真夠諷刺的。”拜完後,軍官無奈地笑了笑,說。
“戰争就是這麼滑稽。”我說。
“可是,我還有一事不明,你剛才為什麼要問‘靈魂’?”軍官問,“這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理解啊。”
“我這麼問,是因為我心中一直有種恐懼。我們的大腦可以理解具體的形象,借助邏輯和語言,又可以理解抽象。可這些抽象的概念,能在科學的漫漫長路上走多遠?我們的大腦,真的可以理解這個大得不可思議的宇宙麼?”我歎了口氣,仰望天穹,說,“古人造字,恍如神啟。可是,這會不會又是一句咒語呢?”
在我們頭頂,群星狡黠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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