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治平中國農村婦女生活調查：

　　“奉子成婚”

　　下鄉搞農村婦女調查，我在我知青下放時所在灣裡采訪，發現村民們的婚戀觀念遠不像我原來所想象的那麼封閉，很多開放的觀念，甚至是西方的一些觀念也在偏僻的農村被接納了。最為突出的是“奉子成婚”現象的出現。

　　在過去，如果哪個女孩未婚先孕，被認為是傷風敗俗的，如果哪個女孩把孩子生在娘家，那就更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如果結婚不滿十月，娘家的人是不會去做“三朝”的，現在農村舉行了結婚儀式，哪怕是二個月後就生了孩子，娘家照樣去做“三朝”。有的農村姑娘出去打工，沒有結婚就生了孩子，有的抱回讓娘家的媽媽養着，盡管剛開始有人議論，過個把月就沒有人議論了。

　　村裡有一個姑娘婚期定在臘月十六，到臘月十二就生孩子了，姑娘抱着孩子到婆家，婆家照樣高高興興，大擺宴席，為兒子媳婦舉行儀式。

　　還有一戶人家兒子在廣東打工，在外面談了個對象，寫信回來要求父母為他們辦婚事，婆婆打電話告訴兒子，要等未過門的媳婦什麼時候懷上了孩子，再打電話告訴家裡，家裡再為他們舉行婚禮。半年後，兒子打電話回來說媳婦懷上了，婆婆高興地說：“你們趕快回來成親吧！”

　　現在在打工潮下，很多年輕人的婚姻組合形式是“外地女本地郎”，所以老人的觀念也在悄悄發生變化。“奉子成婚”的現象越來越被老人所接受。據村婦聯主任介紹，“先上船後買票” 的未婚先孕現象已很普遍，先懷上孩子再領結婚證的青年夫婦已占50%以上。有的女孩未婚、未嫁挺着大肚子在娘家沒有羞恥感。她曾帶領一位未婚的孕婦到醫院去孕檢，一路上，這位未婚姑娘一面不停地撫摸着自己的大肚皮，一面向她講述自己的戀愛故事，還很有自豪感呢。

　　“試婚”

　　“試婚”這種過去隻在大都市出現過的婚姻形态，如今在農村也悄悄地被人們逐漸認可。婦聯主任向我講述了她親曆的一件事：

　　鄰村有一個女孩，母親去世多年，父親含辛茹苦地把她養大。這位女孩的父親傳統觀念很強，對現在的未婚同住、未婚先孕一概看不慣，所以對女兒的道德操守要求很嚴。女兒談戀愛，早上到婆婆家去，他不準女兒在男孩家過夜，他多次對女兒說：“你要是沒結婚就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就把你扔到堰塘裡淹死！”

　　伴随着這種嚴格的教育，女兒順利長大成人并出嫁。結婚後，卻發現男方性功能障礙，不能過夫妻生活，女兒非常痛苦，但這樣的事又不好對父親講，就獨自離家出走到廣東打工。

　　父親見女兒長期不回家，責備批評女兒，女兒總是說：“男的老好打我，我倆關系不好。”後來，男孩的父親提着禮物到女方家，請求親家勸女兒回來。女兒的父親不接受禮品，質問男孩的父親：“幹嘛你的兒子總打我的女兒？”男孩的父親有口不能言。

　　女兒在外打工幾年，仍然不想回來，并多次提出要離婚，父親總是勸女兒不要離婚，說夫妻兩口吵架是常事，犯不着離婚。見父親态度很強硬，女兒就沒再提離婚的事。

　　後來，男孩花了幾千元整好了病，男方的姐夫哥帶着禮品找到村婦聯主任，讓村婦聯主任幫忙去做女方父親的工作。村婦聯主任找到女方的父親，把真話挑明了：“ 你的女兒從小沒媽帶，有些話不好向當爸的張口，問題不是男伢打你的女兒，而是男伢出現了性功能問題，男伢現在病已經整好了，希望你的女兒能夠回來！”

　　這位父親聽到此大吃一驚：“這不是一件小事，我回去過幾天再回你的話！”過了兩天，這位父親找到村婦聯主任說：“我回去仔細考慮了，這比打我的女兒還狠些，是我太保守害了我的女兒。”

　　這件事在灣裡傳開了，灣裡的有的人私下議論說，現在還是讓伢們開放些好些，這位女兒的父親太固執了，經常打電話叮囑女兒，不準在男伢家過夜，不準女兒做那種事，如果父親的壓力不是這麼狠，婚前同住了就不會有這個事了，弄得現在結了婚又要離婚。有的老婆婆說：“看來還是要試婚啊！”

　　“搭伴婚”

　　我了解到：在農村，丈夫或妻子去世後，活着的男女就同居在一起，互相幫忙，互相照應，但又不拿結婚證，我稱這種婚姻模式叫“搭伴婚”。

　　灣裡治民和治學是同胞親兄弟，同樣是因為成分不好，兩人娶媳婦也都成了老大難問題。直到後來唯成分論的禁忌取消後，弟弟治民娶回一個女人，生下四個兒子。治民在世時，是全村最有名的勤作苦扒的人，也是最吝啬、最會苛扣自己的人。農忙時他在家種田，農閑時他就到鎮糧管所扛包做苦力，常年拼命幹活，後來因勞累過度患上了肝病，他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總是苛扣自己，病倒後被家人送到醫院，就連小舅子送給他的2000元醫療費，他也舍不得花，沒住幾天院就從醫院溜回家。他死後，人們從他家的房梁上、牆壁裡找出近四萬元的現金。

　　治民去世後，他的女人便獨自帶着四個孩子生活。而治民的哥哥治學終生未娶，後來就将弟弟的大兒子過繼過來。但村裡人告訴我：他和弟媳是沒有領結婚證的夫妻，實際上是生活在一起的。

　　我特意來到他家。

　　治學帶着我參觀他家新蓋的兩間兩層新樓房，向我介紹說：這樓房是給過繼過來的兒子兒媳蓋的，蓋房子，除請了幾個砌匠外，所有的木匠活和油漆活都是他一個人親手幹的。他還會編竹器，他編的竹簍每年賣得都很好，農閑他就以編竹簍為主，這也是他家收入的一大來源。

　　我問治學：“你為啥終生未娶？”

　　他說：“當年政策開放時，我的年齡已大，錯過了娶親的最好年齡。後來，有人為我介紹過幾個女的，但都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看不來我，就是我看不來人家。再後來，人家為我介紹了一個山西的18歲大姑娘，那姑娘主要是因為家裡窮才被人介紹到這裡來，她到我家已經生活了三個月，但弟弟和弟媳都勸我說：這姑娘太年輕，不會真心對你，将來把你的錢财拐走怎麼辦？千萬不要上當受騙啊！我當時聽得害怕，就讓山西姑娘走了。臨走前，我還送了她幾百元錢，把她送上火車，現在看來這個姑娘對我還是真心的，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後悔，不該耳根軟，聽信了哥嫂的話。後來就再沒遇到合适的，我也不想再找了，于是就把大侄子過繼了過來。我現在已經蓋起了新樓房，就等臘月間娶兒媳婦進門。”

　　我笑着直言不諱地問他：“你弟弟已去世，你弟媳孤身一人，你過繼的又是她的親兒子，灣裡人都說，你們倆人是很好的一對，你就不打算娶她嗎？”

　　他略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着說：“其實我老在幫她！”他帶着我上二樓房間參觀，他指着房子裡堆的糧食和屋梁上吊挂的一大排臘豬肉說：“你看，這糧食都是我幫她收割的，這豬肉也都是她的。”

　　我問他：“灣裡有人說，你們實際上就生活在一起了，你幹嗎不拿個結婚證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現在還沒有想這些，兩人即使沒拿結婚證，也還是在互相幫助，這樣也少了很多麻煩，我的這些财産還不都是留給那過繼的大侄子的。”

　　我勸他：“你們倆人在一起互相幫助，互相照顧，結婚對你們隻有好處，也沒有什麼不妥的呀！”他笑着說：“以後我會考慮的。”

　　在村裡，采取這種“搭伴”婚姻的不止志學這一家，而周圍的村民對這種婚姻形式也都很寬容。鄰灣就有一家是男的去世了，另一家是女的去世了，活着的兩個人就住在一起，過的是夫妻生活，但沒夫妻的名義，大家都能認同。兩人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顧，村裡人也不說什麼，隻要不違法就行，村裡風俗習慣也比較寬容。”

　　就此問題，我咨詢了法院的一位女法官，這位女法官說：沒有拿結婚證，實際上雙方卻生活在一起，“搭伴婚”實質上是一種事實婚姻。這種現象，在農村很多地方都存在，隻要當事人雙方相互受益，不給子女後代造成傷害，這種“搭伴”的婚姻形态應該予以理解和寬容，甚至也應該保護。不過，最好還是雙方領取結婚證為好。

　　現今農村，傳統婚戀觀念與現代開放觀念、先進的和落後的、開放的和保守的交織在一起，互相碰撞，使農村的婚戀價值觀呈現多元化、多樣化狀态，這應該說是社會的一種進步，但是文明的婚戀價值觀尚未形成，對當代農村婦女的婚姻家庭生活中出現的新問題，需要逐步的引導和規範。

　　吳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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