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圖集
7月13日,讀者在複旦舊書店内挑選書籍。 新華社記者方喆攝
“為什麼大家總覺得開書店很難呢?”曹蓉有些困惑,她和丈夫張雪健一起經營的換酒書店,已經過了2歲生日。
她想了想說,“可能關注書店的都是文化人吧,一旦有書店倒閉或經營困難,大家都會在網上感歎,給人一種開書店日子就很清苦的刻闆印象。”
兩年裡,曹蓉目睹了周邊奶茶店、燒烤店陸續倒閉,“相比之下,我覺得我們還不錯呢,能賺出店鋪租金,生活也過得去。”
記者調查發現,不少受訪的小書店經營者,聊起開店的初衷,普遍比較樂觀:
“我相信開書店是有希望的,能夠實現盈利。”
“相比其他行業,對我來說,開書店的成功率會高一些。”
“在我的有生之年,實體書店肯定都不會消失。”
……
經營面積不到100平方米,通常由店主自己或夫妻二人打理……這樣的小書店,很難像大型連鎖書店那樣,獲得商場租金減免,甚至沒能達到所在地的書店補貼門檻,加上電商賣書價格更有優勢,大量消費者選擇網購,小書店靠什麼活下去?僅僅依靠“情懷”?
事實上,在這些小書店經營者看來,開書店不是情懷不是逃避,而是基于對書的愛,更是一種理性的商業判斷。不止一家書店店主吐槽,“情懷”是人們對小書店最大的誤會。
“我們開書店一方面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另一方面是需要養活自己。而情懷,總給人一種特别理想化的、即使燒錢也要去做一件事的感覺,聽起來就好像腦子壞掉了。”曹蓉說。
“開書店不是一時沖動”
張雪健和曹蓉分别畢業于北京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在南京夫子廟附近經營換酒書店之前,他們都在上海的出版公司工作,積累了不少圖書行業經驗,也意識到這個行業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夕陽産業。
“開書店不是我們一時沖動,而是經過了大約兩年的積累,我們研究了很久在哪賣、賣什麼、怎麼賣,最後書店開起來,其實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曹蓉告訴記者。
為此,他們二人考察了長三角和日本的各種書店,閱讀商業和銷售方面的書,并精挑細選以确保每本書的質量。上架的所有書,他們都曾讀過。
“光愛書是不夠的,關鍵是要會選書”,曹蓉很自豪地告訴記者,“好在我先生讀書量很大,有幾千本書作為知識儲備,好多顧客都稱贊我們書店書選得好。”
開店前的積累與準備,對一家書店至關重要,5月4日,疫情還未走遠,江濤和小七在嶽麓山下的阿克梅書店開張了。
“我大學時就有開書店的打算了,但也知道,光有對書的熱愛是不夠的,畢竟這是一份生意”,江濤告訴記者,經過幾年工作積累,自己為人處世更成熟了,也了解了更多關于書籍的知識,現在開始書店事業,肯定比大學畢業時更好。
2018年11月25日,參差書店在北京五道口華清嘉園商務樓11樓開業。在決定開書店前,店主八月曾對北京圖書市場做過細緻分析,“我喜歡看書,也做過書店店員,學過市場營銷,我相信開書店是有希望的,能夠實現盈利,隻是時間可能會久一點”。在她看來,北京實體書店的數量是遠遠不夠的,“我當時估算了下,大約6萬人才有一家書店。”
八月認為,實體書和電子書、實體書店和網絡書店是能夠共存的。“比如我就既讀實體書也讀電子書,既去逛書店又在網上買書”。當時,一位書店同行的觀點影響了她——書店的倒閉并不是讀者的問題,而是書店本身沒有做好,“很多人并不在乎多花幾塊錢在書店買書,前提是你得讓人家願意來、願意逛,并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書,下次還想來。”
上海犀牛書店的店主莊見果,在書店行業已經十多年了。他先是做店員,後來和朋友合夥開書店,到2016年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書店。也許因為經曆過書店的起起落落,莊見果要相對悲觀一些。“在我看來,我們這樣的獨立書店不太可能會被很多人需要。我選擇開書店,主要是因為自己喜愛,沒怎麼考慮大環境。”
但他對實體書店的行業前景是看好的,“從業十多年,我感覺最近幾年實體書店的生存環境一直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在我的有生之年,實體書店肯定不會消失。但對從業者的要求會越來越高。”
“圖書日這天,我決定不再采購新書”
雖然一開始看好書店市場,但參差書店的經營并不順利。書店從出版社進新書,拿到的折扣一般不低于6折,售價非書店會員全價,會員9折,折扣不多,利潤率也不高。但京東、當當電商活動,輕易就能做到新書5折,更别提世界閱讀日、“6·18”、“雙11”期間,各種滿減疊加,從電商購買新書能低至3折,在這樣殘酷的價格擠壓下,書店裡新書的銷售一片慘淡。
“有同行都直接趁電商搞活動時進貨了,折扣比從出版社進貨低,但我覺得這簡直是飲鸩止渴”,八月很無奈,更讓她哭笑不得的是,她去和出版社、圖書發行公司的人談進貨折扣時,人家直接對她說,你就去京東、當當買吧,它們活動時肯定比我們這裡的渠道便宜。
4月23日是世界閱讀日。這天,八月在書店的公衆号上宣布,參差書店不再采購絕大多數出版社新書,而将把注意力都放到流通中的二手書、有閱讀價值的老版舊書、出版時間比較久遠的特價庫存書,這些書跟通過電商渠道出售的新書品類不同,有一定的稀缺性,也不會受打折活動影響。
“按照現狀,明明在電商買書更便宜更方便,還讓讀者去書店買新書,等于用情懷要挾,是逆經濟規律而行。”八月說。
她告訴記者,書店也會繼續采購部分不會在電商渠道瘋狂打折的新書,也就是市面上少量可以控價的書,比如讀庫、漢聲文化、上河卓遠等出版品牌。另外,根據書店裡的主題書架,還是會少量采購跟某一主題相關的新書,比如女性主義、人類學等等。
和參差書店一樣,很多一線城市的小書店,都在書的選品上,盡量避開與電商競争。
上海犀牛書店在複興坊居民區,走廊上堆着店主莊見果收購回來但還沒來得及整理上架的書,穿過走廊是書店的主體部分,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裡放着十多個書架,架上主要是上個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出版的文史舊書,也有年代更久遠的古書,書的品質和品相都很好。店主莊見果坐在書店一角,安安靜靜地看着書。
“賣新書的大環境太差了,電商折扣太低,書店不可能競争得過,也不能要求或者說期待顧客來你店裡,用比電商貴那麼多的價格買新書”,因此,莊見果在經營方向上選擇以舊書為主,新書隻賣簽名本、毛邊本等電商渠道買不到的版本。
“不算房租和各種成本,一本普通舊書的利潤率一般在40%左右。古書因為價格本來就高,利潤率雖比不上普通舊書,但賣出一本反而能多賺一些”,莊見果向記者介紹,書店舊書來源主要是入戶上門收購,賣家大多是書店顧客、附近居民或者朋友介紹的朋友,古書則主要是逛舊書市場或從書商手中收購。
目前一個月6000元的租金,對犀牛書店來說壓力不大。但最近莊見果決定将書店搬去蘇州河邊的一家臨街店面,那裡位置更好,但租金将一下子漲至15000元。“我喜歡那邊的環境,當年第一次尋找店址時,就想選擇蘇州河畔,可惜沒找到合适的。現在既然有了合适的店面,就再挑戰一下吧。”
60多平方米的店每年賣出五六萬本
複旦舊書店2002年在複旦南區附近一家菜市場二樓開業時,周邊有近十家小書店。十多年過去了,那些書店先後或倒閉或歇業,隻有複旦舊書店一直都在,而且活得很好。
“房租一年要13萬元,但盈利還不錯,最近幾年,我每年都能賣出五六萬本書”,說起近年來書店的營業狀況,張強充滿了自信。
隻是今年因為疫情,上半年逛書店的人流量下降,書店的經營受到影響,目前仍在恢複中。
在張強看來,自己的書店之所以每年能賣出那麼多書,主要有兩大優勢,一是價格,二是書的品類。“價格上我盡量做到最低,就是要讓大家覺得,來我書店買書比在網上買更劃算。”
對于書價,張強很有底氣,“很多外地的書店都直接來我這裡進貨,挑上一大堆,我再給他們寄回去。你看,就是這樣他們再回去賣還有賺的呢。”
除了價格,張強認為大家喜歡舊書店,還在于可以在意料之外邂逅好書,這就涉及書的品類。“我主要收文史類書。來源除了各類廢品收購點、出版社庫存,更主要的是複旦師生處理的舊書,讀者在我這裡,肯定能遇到網上找不着的好書。”
複旦舊書店60多平方米的店面裡堆着5萬本書,且并無分類,乍看上去有點亂,但張強覺得,讀者之所以喜歡這裡,就是喜歡在亂中淘到好書的驚喜。
他的判斷很準。前段時間,複旦舊書店在小紅書上意外走紅,被贊為“書天堂”“寶藏”“最美書店”。書店顧客除了複旦師生、在上海工作生活的人們,還有很多外地遊客慕名而來。
在書店日益網紅化、咖啡文創日漸占據書店主營業務的今日,一家“除了書還是書”的書店仍具有打動人的力量。“我隻想做一家純粹的書店,将來如果能有足夠大的店面,我也會供應茶水和咖啡,但是免費。比如顧客充值200元買書成為會員,來這裡淘書時就能免費暢飲。”
張強并不反對書店出售文創和飲品,但不能喧賓奪主,“如果反而讓書成為附帶品,那書店還是不是真正書店呢?”
身處複旦附近也是張強引以為自豪的地方,“複旦的文化氛圍還是不錯的,換個地方,也許我就做不到這麼好了。”
“如果要靠賣飲品來維持,那我直接去開咖啡店好了”
盡管大多數書店店主都不喜歡談情懷,但記者還是從一些細節裡看出他們堅持的東西。
比如書店店名,很多小書店的店名都寄托了店主的理想與向往的生活方式。“參差書店”來源于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裡引用的羅素的話,“參差多态乃幸福本源”。
“阿克梅書店”的“阿克梅”源自希臘文,意思是“頂峰”。阿克梅派則是20世紀初俄國一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代表人物包括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斯塔姆等命運多舛的詩人。
換酒書店的“換酒”二字,最開始是店主北大畢業前夕處理舊書時,在朋友圈的宣傳文案,“事了拂衣去,賣書換酒錢”,展現的是一種潇灑的生活态度。
店雖小,對書品類的要求卻普遍比大型連鎖書店要高,也是這類小書店的共性。阿克梅書店的店主江濤告訴記者,書是書店的第一位,他精心挑選每一本書,希望自己的書店能讓顧客看到網絡大數據之外的選書體系。
有顧客曾對江濤說,到你的書店,就不用再去各種榜單上找書了,相比之下你們選的書更好。其實,不賣教輔不賣暢銷書,幾乎是每家小書店的“底線”。有的書店雖然供應飲料,或者也賣文創産品,但都堅持主營業務是書,有的書店就是純粹賣書。
江濤很自豪地說:“我們賣書的利潤占總利潤90%以上!可以說,阿克梅書店是一家真正書店!”八月則認為,如果書店要靠賣飲品來維持,“那幹嘛還開書店,我直接去開咖啡店好了”。
這些書店也都有自己的網店,但實體書店的運營仍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張強十年前就把複旦舊書店開到了網上,營業額還一度超過實體店,後來,在時間精力有限的情況下,他選擇把實體書店經營好。在他看來,網店純粹是為了賺錢,而實體店還具有傳播文化的功能。
犀牛書店的線上售書也開展得不錯,但莊見果還是選擇花高額租金盤下新的店面,“總覺得有個實體店,才是真正的書店。客人在店裡翻書,會有比網上購書更好的體驗,也更自由,更可能會有意外的發現,邂逅他們喜歡的書。”
“利潤是我們尊嚴和底氣的來源”
賺錢同樣重要,畢竟,這才是一家書店能否生存下去的根本。江濤直言,“阿克梅書店首先是一家自負盈虧的書店,店裡陳列的書都是用于售賣的,我們的利潤取決于賣書的數量,這是我們尊嚴和底氣的來源。”
因此,在阿克梅書店,書可以拆塑封,好讓顧客充分了解書的紙質、排版、基本内容,但在書店裡翻完整本書是不受歡迎的。書店也不提供公共服務,讀者不能把這裡當作圖書館來上自習。
八月吐槽,她曾不止一次遇到,來逛書店的人找她聊天,滔滔不絕講起實體書店多麼不容易,自己多麼熱愛紙質書,你家書店的書又是如何好……起初她以為遇到了知音,但這類人往往不會買一本書,而是輕飄飄地留下一句“你勇氣可嘉,一定要堅持下去”後,直接離開書店。
在參差書店的公衆号上,八月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這種人的反感:“如果去一家獨立書店,最好用實際行動支持。沒有需要的書,默默走人也無妨,千萬不要去跟店主扯情懷。”
高額的租金幾乎仍是每家小書店面臨的最大壓力。不同于大型連鎖書店能享受商圈的租金減免甚至裝修補貼,這類小書店目前在房租上,是沒有任何談判能力的。
有書店店主告訴記者,她羨慕日本的舊書店,那些店大多是祖上傳下來的,沒有租金,經營壓力要小很多。而她自己,隻希望租約到期後,房東不要繼續漲房租。也有書店店主認為,房東也是按照市場價來收房租,不能因為你是賣書的就給你減免,人家并不是慈善機構或承擔公共職能的政府部門。
但國家和地區近年來對實體書店的政策補貼,這類小書店享受到的也不多。記者采訪到的7家小書店裡,有的表示“沒關注、不了解”,有的沒聽說自己所在的城市有相關補貼,有的覺得“自己的書店太小,達不到申請要求”,有的反問記者“能申請到補貼的,都是新華書店吧?”
隻有參差書店去年申請到北京對實體書店的補貼,總額大約相當于3個月的房租,“當時确實解了我資金上的燃眉之急”。
但不止一家書店表示,補貼也許暫時可以緩解資金緊張,卻不是長遠之計,書店需要挖掘出自身的造血能力。
曹蓉說,她不期待能得到補貼和扶持,隻希望城市管理部門能給予書店更大的空間。
比如他們小夫妻在日本逛舊書店時,很喜歡店門口擺放的小書車,上面放着書,供路人随意翻看,但在南京,這樣的小書車是城管所不允許的。比如開店一年多後,裝在大門旁顯示店鋪LOGO的燈牌突然被要求拆除;比如放在空調外機上作為點綴的小花盆,突然有一天也被要求拿走……
“人行道上經常有人曬被子,城管都不覺得影響市容,為什麼一盆花、一輛占地不到0.5平方米的小書車,都會影響市容呢?”曹蓉很困惑。(記者 劉夢妮)
責任編輯: 薛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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