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之南是沅江”。沅江是湖南省東北部的一個縣級市,也是我的家鄉所在地。南朝建縣,距今約1500年,又以其地理位置與自然物候,素有“洞庭明珠”“魚米之鄉”之稱。而将家鄉的邊界繼續縮小,穿過綠色丘陵地帶與藍色的南洞庭核心,我家坐落在沅江北部陽羅洲鎮的一個普通村莊。這個村莊長着中國中部省份裡一副普通村莊的面孔,因其普通,也仿佛一片樹葉,浮沉之間,刻錄和折射出中國農村在社會轉型發展中的沉澱與拓展。
盡管讀博以來一直想寫下一篇像樣的春節返鄉筆記,卻總是因為回家倉促,調研不足,局限于個人直觀感受。今年春節我照樣晚歸早出,家裡過節以及路上往返時間剛好7天,如同其他許多在外工作的上班一族一樣。不過,試圖了解更多人所感知到的家鄉變化,我詢問了這幾天能接觸到的親友鄰裡,也在一個初中同學微信群組裡抛出這個話題。
因而這篇回鄉偶記大體來自春節時段親友相聚時的七嘴八舌,看起來碎片、簡單,依然是浮光掠影,卻也是置身其中的家鄉人最為直觀的感受。
(圖/李賽可 來源:紅網)
橋梁架、道路通:越來越便利的交通
這一點幾乎成為衆口一詞提及與肯定的家鄉變化。
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我在縣城沅江讀高中,其時從陽羅洲鎮到縣城需要過幾個渡口,過渡時可一覽岸邊人家,湖光浩渺,若是趕上洞庭湖夕照,波光瑟瑟,舟行其中,美不勝收。但是渡口運輸量有限、速度慢,當年常見的景象便是渡口兩邊車輛排成長隊等候,若是遇上大風或霧天,汽車輪渡停開,隊伍便更長。且渡口有嚴格的營運時間,一旦錯過,便隻能望湖興歎了。
對于歸家心切的人而言,這種無奈就更為刻骨銘心。如同小學同學瓊在這次從長沙回老家的同行路上跟我聊起少年求學經曆時所感歎的,當時明明就要到家了,卻不能回家。她的經曆我也有過,因為錯過了渡口營運時間,隻能在渡口附近找戶人家留宿一晚,直到坐上次日的班車回家。
随社會交通的整體發展,沅江境内渡口多為橋梁替代。“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這句話誠不虛言。對于家鄉人來說,沅江白沙大橋和茅草街大橋于21世紀初先後修築,以及連通城市鄉鎮之道路硬化的升級推進,這些交通基礎設施的發展,确有通途之效,大大助益了日常出行。
在這些基礎設施的發展之上,可選擇的交通方式也越來越多樣,帶來越來越大的便捷度。以往赴外打工或者上班,基本上都是乘坐火車回家,如今則是飛機、高鐵、火車、長途汽車、自駕等都成為了可選擇的出行方式。講起這次春節返回旅途,姐夫覺得一路是較為輕快的。他從廣東惠州回家,先是坐快速火車從惠州到長沙,繼而乘坐地鐵從長沙南站到汽車西站,而後坐上在線購票到的一輛大巴,就直達了老家。
還有一些親友則選擇了自駕返鄉。初中同學霞與花業已在長沙工作多年,近年來回家鄉基本上采取自駕形式。記得去年四月與她們同行,從長沙趕早出發,避開城市内和高速公路的出行高峰期,車行平整暢通的公路之上,一路陽光暖照,藍天白雲,中途還在國道旁一戶人家在門前辟出的小店美美吃上一碗米線,既得以果腹,還可以細細打量赤山島風俗,倒不像是趕路,而是旅遊了。這次春節,她們兩人繼續按照這樣的方式結伴自駕,趕早回了家。同樣是結伴自駕,同村的堂弟堂妹從深圳順利返回老家過年。
唐代詩人李白曾描述出行之輕快,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之句。而借助現代交通設施其運輸能力、速度、安全性上帶來的更大優越性,這種空間跨越的輕快感,現代人是常有的。
不過,畢竟家鄉地處偏遠,其交通既與全國整體之發展進步的态勢一緻,比較發達城市而言,也顯示出其薄弱困窘的一面。單以公路為例,覆蓋範圍與質量速度上都有提升的較大空間。當湖南省已經逐漸構建發展全省2小時高鐵經濟圈,以及高速公路網,沅江去年年底才告别了無高速公路的曆史,且尚未全面通車。又因為通行量大,以及路況複雜,境内國道234線路赤山段遇上重要節假日,常會出現擁堵。我今年正月初五下午1點左右從老家出發到長沙,就如去年返程一樣遭遇了不堪擁堵,車流排成長隊,隻能慢慢挪動。總體算下來,從陽羅到長沙這一段路程,平常3個半小時左右,這次返程用了8個小時。
同行老鄉對返程高峰的擁堵顯然習以為常,除了抱怨因為耗時太久,“屁股都坐疼”,對未來則是報以樂觀與期待。提到正在修建中的南益高速公路,他說,那條高速通車了之後,從老家到長沙,“那就更快了。”
報道顯示,這條高速公路将在2019年底全面建成通車。
(圖/李賽可 來源:紅網)
不要插田不要扮禾,機械已經代替人力
霞的父親上個世紀50年代生人,如今家裡種了5畝田。他認為因為科學發展,農業機械化是近年來農村生産的一大變化。
這些年家鄉的農業機械化雖然從親友那聽得多,但是因為常年在外工作和求學,每年回家多在春節,農忙時節多年未返家鄉,因而總是沒有親見機械化具體如何操作。直到去年12月初有事返回家鄉,正趕上家裡晚稻收割,才算是有了直觀感受。
其時田野裡沉甸甸的稻穗喜兆豐收,一片金黃,延至天際。這其中便有我家裡的幾畝田,若是少年時,這幾畝薄田也是要全家出動“扮禾”幾天的,首先要“割禾”,一般是彎腰伏于稻穗之前,用鐮刀一株株割下稻穗,放好成堆。繼而是“打谷”,一般是力氣不大的婦女少兒從稻穗堆裡抱起一捧,力氣大的青壯年則負責踩打稻機,一腳踩脫粒滾輪,兩手将接過來的一捧稻穗置于滾輪上,利用交錯摩擦作用來脫粒,等到扮桶裡谷粒漸滿,便用兩個大籮筐分裝,擔回家。家裡再在戶外地闆上晾曬,一般要好幾個日照才算是可以存放于谷倉中。分工明确,也可以說是一條流水線了,不過基本上用的是體力。不僅慢,也很累。收割時,往往赤日炎炎,勞作一會便會揮汗如雨。風一吹,臉頰上一擦都是鹽粒,其時最能深切體會到何謂“粒粒皆辛苦”。
這次所見卻是讓我驚歎,不再是以前主要依靠人力來收割運輸,一輛小型收割機在田野裡馳騁,很快就能收割好稻谷運回各戶人家,方便、快速且高效,據說一天下來能收割五十畝左右。
除了機械化,糧食生産還逐漸出現了規模化現象。以同村親戚毛叔為例,兒女都在外工作,他們兩口子則是這幾年做起糧食承包生産,從起初一二十畝增加到去年四十畝田左右,基于農業的機械化與規模化操作,每年并不費力就能播種收割回。
不過,農村裡的糧食和其他經濟作物的種植上,盡管勞作不那麼辛苦了,相比外出務工,其收益依然是相形見绌的。如毛叔今年開年就有些猶豫是否還繼續承包種植,追問下來,大概較為直接的原因還是在于“價格不好,成本越來越高”“沒多少錢掙”。另外一個糧食承包生産的案例也是如此,大概算下來,扣除承包費、農藥、化肥、雇傭人力等各項成本,一畝田種下來也就是400元左右的純利潤。比較外出務工而言,這是個沒有多少競争力的數字。
哪裡有更體面的收入與生活,哪裡便有人奔去。因而,如同初中同學勁夫所感知到的,家鄉大量青壯人口依然在繼續外流湧向大城市,奔向他們心目中的“遠方”。不過,這個“遠方”也并非事事優于家鄉。交通擁擠、生存成本居高不下、子代教育問題等等困擾着在外工作的人。而家鄉,也終究在現代化的行進路上得到了些整體經濟發展的紅利,且逐漸探索出一些收益更高的生産方式。如以往的稻谷、棉花、苎麻等逐漸在以往的單門獨戶分散生産之外,有了越來越多的規模化集中種植。另有人則是适應社會需求變化,将土地和田地承包下來養起來需求旺盛的小龍蝦、湖藕。依托地方特色,家鄉還逐漸發展出了陽羅面、米業等鄉鎮工業。
我的小學、初中同學近年總會在春節聚會,從所了解到的我們這一群80年代生人的走向來看,大部分在外省和本省各城市工作,也有一些人在外務工一段時間後返回家鄉工作生活。
同學嫦娥初中畢業後讀了一所電腦學校,之後去廣東東莞務工,十幾年後返回家鄉,“主要是為了孩子”。用打工賺來的錢在鎮上買了房子安頓下來,剛開始主要是鎮裡做生意,後來在一家血控站上班,最初工資較低,如今有所提升,每個月是2千元左右,家離工作地點很近,走路幾分鐘就到。比較在外打工,家裡日常上班較為清閑,工作一天休息一天,一有空閑,她便會接一些社區的零活,還會幫家人在家附近街口擺上小攤,适應時節供應小吃。如夏天賣冰水飲料,冬天則是賣削好的荸荠、甘蔗等。
比較在外務工,她覺得各有各的優弊。“在家鄉各方面都方便些,吃的菜都新鮮些”“又帶了小孩,又上了班”,當說到“自由些”,她輕快地笑起來。不過鄉裡教育比較城市的差距也是她挂心的。
(圖/李賽可 來源:紅網)
“怎麼說是團圓,爸爸媽媽還沒有回”
這是正讀小學5年級的侄子皓在大年三十這天突然冒出的一句話。
大年三十,村裡的傳統習俗是吃團年飯、除夕守歲。我家總是由父親近中午時主持完成祭祖儀式,繼而紅色燭光在龛上搖曳,照着全家人一桌團座吃團年飯。豐盛飯菜裡總是有魚和雞,寓意年年有魚和新年吉祥。舉杯祝福新年的過程中,飯前皓趴在床上低低冒出的這句話被歡笑給沖淡了,但是剛進大學的侄女靈捕捉到了,後來說與奶奶聽,也讓奶奶一時黯然。
皓的爸媽在廣東這個湖南務工者主要奔赴的沿海省份打工,已經好幾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而是選擇在一年的其他時段回家鄉陪伴孩子。他們有他們的考慮,春節回家一般會比較擁堵,耗費也要高于平時,就他們的工作類型而言,春節又反而是工作很忙的時段,且那段時間加班的話能夠獲得更高的收入和獎勵,因而這幾年他們選擇了春節之外的時間回家鄉,一般能夠陪伴家裡老小更多時間。
不過,傳統春節強調和突顯的終究是作為儀式的團圓。“每逢佳節倍思親”,越是熱鬧時,越是倍顯孤寂,越是家家團圓,這種不團圓,也會被放大,重重地刻在盼望團圓的老與小心上。當家人吃團年飯舉杯相祝,當指針劃過0點家家戶戶爆竹煙花燃放那一刻,也許更加吧。
皓所處的境況并非特例。姐夫家大抵也是如此,夫妻雙雙在外工作,常年留下老人與小孩在家,今年春節,隻有姐夫回家過年。而注目整個村子,這樣的現象也是比較多的,與農村空心化、留守兒童等時代症狀勾連在一起。
表哥上個世紀90年代畢業後,在廣東IT行業浮沉混迹了多年。閱曆豐富,講起家鄉,他既看到了積極的發展,也對問題充滿了憂患意識。他認為空心化是家鄉的重要變化之一,對于留守兒童的成長也懷有諸多擔憂。在他眼裡,靈與母親頻繁争吵之相處模式與這有關。
靈自上大學後,對于農村老人小孩的留守問題看得也更深入了些。有次我與她聊起,很欣慰她對弟弟處境的認識與關愛。事實上,她也是在重新認識自我,即如她幽幽說出的一句,“我不也是留守兒童”。她有過的經曆與感受,也許讓她更能體會到弟弟說出的那句關于一家團圓的稚子之言。
姐夫講到家鄉變化時還發給我一段視頻,是關于沅江2018年開始啟動的發展與規劃的。他和姐姐業已較長時間在廣東工作,但是已經在沅江市區買了房子。在未來某個時段,譬如兒女長成,沒有那麼重的經濟壓力,或者家鄉的工作與收入也能支撐起這些家庭支出時,他們就會從外地返回家鄉了。
姐夫和姐的微信頭像都放上了外甥女的照片。他們的朋友圈發得很少,偶爾發幾次,也多與孩子相關。親子之愛深切,卻一年下來隻是能匆匆聚上幾次,這對他們而言,是最為深重的鄉愁了吧。而那個視頻裡所提及的發展藍圖裡涉及環洞庭湖生态經濟圈發展、長株潭一小時經濟圈建設、環湖公路建設以及湖濱馬拉松賽道打造、基于地方資源的多産業發展等,想必承載了姐夫對于未來家鄉美好生活的想象。
人們常常給遠方塗畫上七彩光環,奔去了,走得遠了,又會為鄉愁所牽引。盡管傳統到現代已經有了生活方式的諸多變化,落葉歸根,倦鳥歸巢,作為一種情感與文化取向,在文化傳承裡根深蒂固地生長與延展。“吾心安處是吾家”,家鄉,是一個人成長時長期相伴的地方,一旦它能夠安頓衣食住行與美好生活之向往,它自然便将成為遊子回歸的子宮般的所在。
希望家鄉能夠快速發展起來、留住人才,是一起從長沙乘坐大巴回家時,瓊所提及和期待的。但是目前,對于瓊而言,如今所待的省會城市就其謀生的行業而言都已經出現了發展瓶頸,深圳,也許成為她的下一個“遠方”。而家鄉,依然暫時隻是她與家人匆匆相聚的地方。
家鄉,盡管如一些親鄰學友所言,“交通更便利了”,“經濟發展了”,“路邊的樓房一棟棟起來了,不知道好看了好多倍”,卻依然因為找不到更大的競争力,而成為主要勞務輸出的地方。
而他們,以及我,依然是一群在家鄉與發達城市來回的“候鳥”,用勞動創造财富,給自己,也給社會帶來更為豐裕的生活。
姐夫說,去年有新聞說,體态優美的冬候鳥黑鹳來到了南洞庭湖,并且停留了較長時間,這是非常少有的,表明了生态環境的修複好轉,對此,他頗為自豪。當洞庭湖能夠以其良好的濕地氣候吸引來美麗的鳥類,我的家鄉,我感受你鄉野甯靜高遠、湖光浩渺柔美的自然之美,我懷念你鄰裡熱情互助真誠樸實的文化之美。我的家鄉,你這顆洞庭湖上的明珠呵,什麼時候你既送遊子往世界奔去,又迎接與安頓遠方歸來的遊子,并以你的浩瀚與柔美,你的誠懇與樸實,孕育更為美好的時代?
文/李賽可(浙江大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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