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多讀者心中,北靜王是個幾近完美的人。他不但擁有郡王身份,而且“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以至于心疼黛玉的粉絲們想把黛玉嫁給他。
書中有關北靜王的文字不多,是個極其次要的人物,但對寶玉來說,卻又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從個人情感上,寶玉推崇他,願意主動接近他;從生活狀态上,北靜王因其身份和為人,成為了寶玉外出幹私事時最好的借口。比如寶玉在王熙鳳生日當天外出祭奠金钏,所找的借口就是“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
在賈母賈政王夫人眼裡,北靜王是宜交往的好孩子,而在寶玉眼裡,北靜王是和他一樣幹淨清爽的玉質男兒。所以,他會把從北靜王手腕上卸下來的念珠,轉送給黛玉。沒想到黛玉很是嫌棄,“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因此“擲而不取”。
那麼,北靜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是寶玉眼裡的玉質男兒,還是黛玉眼裡的“臭男人”?書中雖然着墨不多,但我們依然能從有限的文字裡,找尋到相關線索,勾勒出一個立體的形象來。
功臣之後,年未弱冠即當家理事北靜王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場,在第十四回,秦可卿的葬禮上。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甯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
東南西北四王,合起來就是“平安甯靜”,北靜王居末。從“東南西北”、“平安甯靜”可知,這都是當年和甯榮二公一樣的開國功臣,隻不過是皇帝的同族子弟,所以在爵位上高于異性功臣。
可以說,北靜王和寶玉在出身上有相同之處:先祖都是開國功臣,都享受着“天恩祖德”,都過着“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
不同的是,北靜王早早襲了王位,“年未弱冠”(不到二十歲),當家理事,“探喪上祭”,禮數周全。而寶玉直到80回結束,年已十七八歲,還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孩子。
情性謙和,有賢者之風北靜王唯一的一次現場,表現得相當完美。
近聞甯國公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
北靜王與賈府交好,主要是因為世交,交情從祖父開始,一直延續到今。而年輕的北靜王繼承了先祖的賢風,“不以王位自居”,“探喪上祭”之餘,更“設路奠”,絲毫不嫌辛苦麻煩,下了班就急匆匆趕來。
當賈赦賈政賈珍趕來見禮,北靜王“在轎内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對于一個“年未弱冠”的王爺來說,這份謙恭實為難得。同樣是王爺,忠順王對賈府的态度,相比北靜王,就有天壤之别,忠順王的居高臨下和不怒自威,簡直是賈政和寶玉的噩夢。
另外 ,北靜王很會說話,說出來的話讓人如沐春風,極為受用。他當着賈政的面誇寶玉:“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對父誇子,沒有比這種誇法更讓人欣慰的了。首先,這高雅的話風非常對賈政的胃口,脂批直接點明為“西昆體”,就像包裝精美的藝術品,正符合追求高雅之風的賈政。其次,誇兒子比父親有出息,其實也是在誇父親教子有方。一種誇法誇了兩個人,小小年紀的北靜王,其處世的圓滑并不亞于賈雨村。而他比賈雨村更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不是以下對上的阿谀奉承,而是以上對下的禮賢下士。
還有,與賈赦賈政賈珍見過禮之後,禮數已到,本可打道回府,賈赦賈珍等也請他“回輿”,然而他卻說出了讓人無可辯駁的理由:“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味進也?”
從世交的輩分上說,秦可卿是北靜王的晚輩;從地位上說,北靜王是郡王,秦可卿隻是五品夫人,都沒有北靜王為秦可卿送行的道理。然而,北靜王卻說秦可卿已登仙界,非凡人可比,自然應該凡人為仙者讓路送行。
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高明之處,雖然隻給北靜王一次出場的機會,卻讓他進行了全方位的展示,極為完美。
這樣完美的表現,應該就是北靜王的日常,而不是專為表演給賈府中人看的。其賢者之風,可媲美于戰國四君子。
交流廣泛,不拘一格招攬人才進入寶玉的朋友圈,是北靜王主動要求的。
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
此時的北靜王和賈寶玉,在地位上極為懸殊:北靜王已是一家之主,寶玉卻是個隻知淘氣的孩子;北靜王已經在朝中上班,寶玉卻一心想着該怎麼逃學。無論往哪方面想,他們之間都不會有共同語言,何況年齡上也差了七八歲,寶玉未滿十三,北靜王年将二十。
然而,北靜王不但主動要求認識寶玉,而且還把寶玉請進了他的朋友圈:
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衆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
北靜王這段話中透露出一個極為重要的信息:他的府中高朋滿座,而且都是“名士”,是慕名主動前往的。這說明北靜王賢名在外,讓名士趨之若鹜,就連隻“喜在内帷厮混”的賈寶玉,都對他有渴慕之心:
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閑話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潇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隻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
寶玉的渴慕裡,包含着北靜王的三個特點:一為賢,二為美,三為不拘一格,其中最為難得的是不拘一格,“不以官俗國體所縛”。
正是因為不拘一格,伶人蔣玉菡也進入了北靜王的朋友圈,得到了他贈送的“茜香國女國王所貢”的茜香羅。有人說,北靜王結交蔣玉菡,是因為他有斷袖之癖,就像薛蟠看上了柳湘蓮。隻能說,有這種想法,還是因為不夠了解北靜王。
蔣玉菡是忠順王“駕前承奉的人”,以北靜王廣結善緣的處世風格,又怎會為一個優伶而讓忠順王産生嫌隙?憑他的身份地位,可以養一批伶人來供他玩樂,完全不必去奪人所好與人交惡。北靜王看重蔣玉菡,隻是因為他在結交人才上的不拘一格。蔣玉菡雖然是身份低微的優伶,卻也是個玉質少年,有才幹也有魄力。
從主動結交寶玉這樣的頑劣少年和蔣玉菡這樣的身份低微者,可知北靜王交流廣泛,三教九流都可成為他的座上賓。
書中還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第五十三回,賈珍忙着給族人分發年貨,突然下人來報“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王爺給三等将軍送年禮,這是多大的面子,賈珍卻避而不見,“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 ‘隻說我不在家’”。
賈珍的風評,連柳湘蓮都知道很糟糕,“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唯恐避之不及,北靜王卻上趕着結交,說明北靜王在人情世故上的面面俱到,不像柳湘蓮那樣任性。
至此,一個極為完美的形象勾勒完畢:出身高貴、年未弱冠、風流潇灑、情性謙和、禮賢下士、不拘一格,是所有偶像劇男主的優點總和,完美到不像凡人。
那麼,問題來了,作者塑造一個這樣完美的形象,有何用意?
讓我們回到第五回,賈寶玉在秦可卿的引導下,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全身都在抗拒。他一直以應酬世務為恥,在人際交往上有着強烈的潔癖,隻愛結交他眼裡幹淨清爽的男人,視善于應酬世務的男人為“濁臭”。然而,如此完美的北靜王,正是“人情練達”的典範,寶玉卻對他充滿渴慕之心,與他結交甚密。
這正是寶玉的一葉障目,隻以“才貌雙全,風流潇灑”識人,以為自己與人情世故不相容,其實早已成為了人情世故的一份子,是“人情練達”如北靜王的囊中之物。
對北靜王這個人物,作者沒有任何褒貶,但從“北靜”二字,或可窺知作者的用意。在五行屬性上,北屬水,水有智、柔的特點。“北靜”,靜水流深,不到二十歲的北靜王,“人情練達”幾近完美,其智慧已達深藏不露的地步。
這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用寶玉對“人情練達”的抗拒,呈現一個遠離人情世故的假象,卻又用北靜王的“人情練達”告訴讀者,這才是最高的生活智慧: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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