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在橫店的一次“成功卧底”,令編劇宋方金先生的“爆料”生涯走向了前所未有的巅峰,面對“沒有作品”和“炒作”的質疑,他并不在意,甚至心甘情願地就此“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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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曉涵 編輯 / 金石
在曝光“橫店卧底成果”之後的這一個月,編劇宋方金先生忙極了。
那篇名為《編劇宋方金“卧底”橫店帶回一線實錄:表演,一個正在被毀掉的行當》的文章,目标直指“小鮮肉”,爆點一個接着一個:橫店的大多數劇組會為“小鮮肉”找替身,對手戲演員常常對着空氣、沙包和副導演表演;為了省錢,一場三十多人的群戲主角配角全是替身;大部分年輕演員不背台詞,靠現場工作人員題詞……
随着文章在社交網絡中刷屏,宋方金也變成了位于風暴中心的人物,“直接或間接找來的媒體,超過百家。”
他還去大學做了演講,題目為:“我為什麼不守口如瓶?”演講中,除了繼續批評行業亂象,還給作家分了級:“劉震雲老師是一流作家,郭敬明老師屬于四流。”
他甚至還“破例”在某視頻平台做了一場兩小時的直播。今年2月,宋方金曾公開表示不接受視頻訪談、不做電視嘉賓、不面對鏡頭說話,因為,“長得難看,何不見字如面。”
但在這場直播中,宋方金的相貌顯然不如爆料内容“勁爆”,他說,消費小鮮肉,恐怖一點應該叫——“全民娈童”。
氣着了
根據作家劉震雲對宋方金最初的印象,他不像是會卧底爆出猛料的人。
“飯桌上,别人說,他聽,或似聽;笑,或似笑。” 在為宋方金的書作序時,劉震雲回憶了十幾年前初見宋方金時的情景,“腦後綁着馬尾,不愛說話。”當時宋方金剛從中戲畢業,和王朔,劉震雲在同一家公司,宋方金做策劃,偶爾參與劇本寫作。後來合同到期,宋方金離開公司做了獨立編劇。
幾年後,劉震雲再次見到宋方金,後者的馬尾變成了寸頭,劉震雲差點“沒認出來”。兩人合作完成了電視劇《手機》的劇本改編,那是宋方金的第一部電視劇編劇作品。
談及這次見到的宋方金,劉震雲說:“方金變了,變得愛說話了。”
事實也的确如此。2010年5月,電視劇《手機》播出,接受媒體采訪時,宋方金語出驚人:“對編劇來說,這不是一個好的時代,”因為,“98%的編劇都是在接活兒,沒有形成對生活的觀察”、“有些電視劇,能讓我聞着編劇閉關寫作的賓館味兒”。
電視劇《手機》之後的三年,宋方金沒有作品亮相,也鮮少在媒體露面,但在有限的曝光中,他依舊保持着揭露和批評的姿态——在2012年4月接受《電視指南》專訪時,他再次“開炮”——“壞故事彌漫,槍手叢生,收視率數據調查不客觀,”他說:“已經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刻。”
對于宋方金的變化,劉震雲有過推測:“人由不愛說話到愛說話,無非遇到兩種情況:遇到了高興的事,遇到了生氣的事,方金分明是讓氣着了。”
2014年3月,宋方金真的被“氣着了”。由他參與編劇的電視劇《美麗的契約》播出後,主演宋丹丹在采訪中稱“拍戲不是拍劇本”,宋方金立刻連發三篇上千字的長微博反駁宋丹丹,直斥宋丹丹不尊重編劇創作,現場大量改戲。
數回合的口水戰即刻上演。宋丹丹稱宋方金拖延,拍攝時整個劇組都在等他的劇本,宋方金回擊稱自己是來救場的,“誰也别砸了誰飯碗”。随後,宋方金公開捐贈了《美麗的契約》的劇本版稅。
宋丹丹宋方金開撕。
這場争執讓宋方金徹底“火了”。媒體蜂擁而至,“把電話都打爆了,”他把手機關了十天,因為,“那時候接受采訪很容易讓人覺得你是在個人炒作。”
時隔近三年,2016年底,宋方金在接受某視頻訪談時再次談及此事,又透露了一些細節——他說當時為了不讓片方給自己署名,主動退還了220萬元人民币的尾款,但對方還是在“編劇”一欄署上了他的名字,“因為,我的名字是值錢的,一部電視劇署沒署宋方金的名字,是這部劇有沒有品質的一個标志。”他語氣铿锵,看上去非常自信,隻是這份自信來得似乎沒有多少依據——在這部引發是非的《美麗的契約》之前,宋方金最為人所知的作品隻有那部這電視劇《手機》。
說到宋丹丹對劇本的改動,宋方金說:“宋丹丹和導演餘淳在審美上完全沒有辦法和我對話。”
詩人
“方金以前是詩人,他沒有圈内人做好好先生的自覺性。詩人容易憤怒,希望自己憤怒的事情得到重視。”對于宋方金的憤怒,編劇史航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在成為專業編劇之前,宋方金對自己的身份定位的确是——詩人。
學會計專業的他,在三年職業中專的學習中,記住了“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還學會了點錢,他曾很想找一個晴朗的日子,坐在窗前,好好實踐一下這一專業技能,但等他賺到一點錢後,“錢都是打卡裡了,不用現金了。”
在那三年裡,他還寫了大量的詩歌,“發表在《少年文藝》《文學少年》等各類報刊,”他說,“至今在《少年文藝》的貼吧裡,我跟韓寒、饒雪漫等人都是《少年文藝》讀者最想念的作家。現在好多人說我炒作、想出名,我想說,我二十年前就少年成名了。”
職專畢業後,他在山東老家的一家報社當臨時工,“寫寫稿子,寫寫詩,曬曬太陽。”過年單位發福利,别人是一袋大米,臨時工是半袋;别人十條帶魚,臨時工是五條帶魚。宋方金覺得對不起家人,也對不起那半袋大米,“人家本來是一袋大米,親密無間,因為我把人家分開了。”他更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不在乎錢,但我在乎平等。”
宋方金決定辭職,來北京去中戲上學。他讀的不是“東棉花胡同的那個中戲”,而是中戲位于北京新發地菜市場邊上的成教學院。為了表示這兩者并無差别,他做了兩個類比:史航班上有個插班生,不是正規的,叫李樯;汪海林是正規的,但他們班上也有個自費生,叫蘭曉龍;“英雄遍地,不問出處,隻問前途。”
如今,在詩人和編劇之後,宋方金給自己找到的新身份是——知識分子,“當一個編劇想要做知識分子的時候,就會有戰鬥的屬性。”
他常在談話間拿魯迅作類比:“他們老是覺得編劇就應該寫劇本,魯迅就隻能寫小說,不能寫雜文嗎?”在2016年介紹他的新書《給青年編劇的一封信》時,他說:“魯迅先生有一本書,就叫《呐喊》。我剛出的這本《給青年編劇的信》實際上也是一種呐喊”。
呐喊之餘,宋方金依舊留戀自己的詩人屬性,他時常會在很多公開演講的最後朗誦詩歌。
發表《開槍,為他們送行》演講時的宋方金。
去年年底,他在中國網絡影視年度創投大會上的做了名為“開槍,為他們送行”的演講,在向“收視率造假”“買票房”“水軍泛濫”“于正引領的抄襲風”等行業痛點“開槍”的最後,他朗誦了自己的新詩:《負責》——“……在這世上/偶爾也有人問起過我/好吧/我負責虛度時光/一晃已是多年。”
想通了
其實,在批評、爆料的路上,宋方金并不孤獨。
他的師哥、編劇汪海林,一直視他為“自己人”。汪海林曾擔任《鐵齒銅牙紀曉岚3》《宰相劉羅鍋2》《一起去看流星雨》等電視劇編劇,與宋方金相識已有7年。
當年與宋丹丹對掐時,汪海林一直力挺宋方金。宋方金的電話被打爆、關機躲避時,汪海林勸他,編劇要多出現在媒體上,把自己的聲音傳達出去,“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後來他也想通了。”汪海林說。
之所以勸宋方金要多發聲,是因為在汪海林看來,這樣可以維護編劇的職業尊嚴。
“編劇常常被矮化邊緣化。”汪海林說。相關證據是——很多影視劇海報上沒有編劇的名字,主創參加路演也不叫上編劇,他記得某次有急事要坐飛機從劇組回北京,對方隻給他買了火車票,他當時就沖到制片人的房間質問:“為什麼導演演員可以買機票,編劇就不能坐飛機?”
怎料,宋方金剛投入到為編劇尊嚴而戰的鬥争中,沒過多久,“戰局”又有了新變化——2014年底,大量IP開始湧入影視行業。宋方金感受到了沖擊:“非大IP不拍,非大IP不買。囤積了十幾年的網絡文學,用這個概念包裝,基本上把原創扼殺了。”
當時,創作過《重案六組》的編劇餘飛所在的公司剛剛進入市場,發現所有人都在談大IP,面對“那些特别爛但名頭特别響”的東西,餘飛感覺自己插不上手,心裡有點恐慌,“我的東西還有沒有人要啊?我是不是要降點兒價,找點活兒幹?”
寫過《鬼子來了》、今年已經64歲的編劇史健全專注曆史題材創作,面對“IP大潮”,對汪海林說:“海林,我這大船掉不了頭了,你還年輕,你還能掉頭,希望你們能夠扭轉局勢。”
為了扭轉局勢,“想通了”的宋方金徹底放開了。
IP除了給影視行業帶來了熱錢、新的遊戲規則,還帶來了大量對新規則的讨論,在宋方金的印象中,“原來論壇沒有這麼密集”。
他一頭紮進各種論壇、采訪,“演員整容是韓國人的陰謀”、“粉絲經濟是世界上最可恥的一種經濟”、“收視率、票房造假要入刑”、“有些文藝工作者不是為人民服務的,是為人民币服務的”……他的發言不再隻是為了編劇權益發聲,而是幾乎将影視行業的亂象說了個遍。
有人說他極端,但在汪海林看來,這正是一個“好編劇”的标志:“編劇吸引觀衆是滲透在血液裡的,他一定是想辦法在所有的形容詞裡用頂級的,這樣才能吸引人。”
宋方金并不總是單打獨鬥,他也會和汪海林、餘飛一起團隊作戰。
2016年北影節的編劇論壇上,三人第一次攜手公開演講,各種暗諷行業亂象的段子不斷。活動結束後,《泰囧》的編劇束煥在朋友圈裡寫道:“這群說相聲的湊到一塊兒去了。”
幾個月後,這群“說相聲的”索性帶上束煥,史航和英達辦了一場“編劇脫口秀”。700人的演出場地基本坐滿,宋方金第一個登場,講述了一個“投資方深度參與編劇創作”的故事。
參加“編劇脫口秀”的五位編劇。
他對這場表演的并不是很滿意,“有點忘詞,一些原來可以抖出來的包袱現場沒有抖出來,”但也肯定了這次亮相的意義——至少改變了大家對于編劇“坐在家裡寫劇本,長得歪瓜裂棗、蓬頭垢面”的印象。
出局
“一點用也沒有,隻有我們幾個在那邊叫,很傻X你知道嗎?”汪海林說,私下時宋方金其實很悲觀,有時會找他傾訴。
但是,伴随越來越多的爆料與曝光,汪海林感受到了變化——以往主創走紅毯不會叫上編劇,現在汪海林會收到一些紅毯的邀請:“人家叫你來走一下紅毯,不單純因為你是編劇,還因為你是網紅。”
餘飛對此很坦然:“這本來就是個名利場,演員導演可以炒作,可以紅,編劇為什麼不能?我們出名有什麼不好,我們創作了那麼多作品,就要出名。”而餘飛提到的“作品”二字,正是宋方金頻頻爆料背後的“硬傷”。
在同宋丹丹論戰之後的近三年中,宋方金隻有兩部編劇作品問世,一部是改編自劉震雲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電視劇《為了一句話》,另一部是電視劇《決勝》,而後者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在衛視平台播出。而在論戰之前的八年,除了電視劇《手機》,宋方金的其他作品皆鮮少為人所知。
不少年輕編劇私底下嘲笑他和汪海林:“這幾塊貨寫不出作品來了,就出來炒作自己。”還有編劇界的前輩在媒體上公開批評:“作為編劇還是要拿出作品來說話,不要在媒體上炒作自己。” 某天淩晨,他收到朋友轉達這種質疑的微信,他回應道:“這個環境下,沒有作品說明我是清白的。”
“卧底”橫店爆料後,這種對于宋方金“沒有作品”和“炒作”的質疑也達到了頂點。宋方金似乎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在朋友的新書發布會上做演講時,他甚至主動承認:“我在影視界已經出局了,被淘汰了。”他說,很多人都來勸過他不要亂說話、到處得罪人,但他不願意,“這個行業充斥着行賄、受賄、造假,就這麼一個破落戶行業,我早就不想待了。淘汰我吧,讓我出局吧。”
如此心甘情願接受“出局”的原因很快被宋方金自己揭曉:“從中戲畢業以後,我開始寫劇本。我發現能夠走入故事的人物隻有兩種,一種是出衆的人,美麗心靈,壯志淩雲,晴空萬裡,風範長存;一種是出局的人,英雄落幕,末路狂花,逆水行舟,堂吉柯德。”
他還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一位同鄉,在村裡放豬的。此人是一個“花癡”,迷上了《新聞聯播》的播音員,如癡如醉,村裡人給他介紹哪個姑娘他都不同意,就是要娶播音員。“我那時候覺得他非常牛逼。這簡直是一個壯舉。”
這個夢想當然沒有成真,失望的豬倌喝了一瓶當時最毒的農藥——六六六,死了,“出局了”。宋方金以這個故事為原型寫出了人生第一部電影劇本——《飛》,電影中,豬倌變成了一個成天想要飛起來的山東農民,最終,他完成了飛翔——那是他第一次飛起來,也是最後一次。
電影《飛》
“這種精神自傳式的電影,一個編劇一輩子隻能寫一次,”宋方金說,“但那我遇見的人間最好的故事。”
附:宋方金爆料
誰紅就簽誰,不考慮角色
如今制作發行方、播出平台最關心是由哪幾位演員陣容來擔當此劇主演,不管該演員是否合适這個角色,隻要當紅、知名、有話題熱度就可行。甚至部分投資方隻認當紅流量演員,其他一概不論。
表演新體系:表情包表演
由于進組多數情況下沒有劇本,演員到了現場不知道要拍什麼;就算有劇本也懶于研究,所以如今拍攝現場基本沒有“講戲”這一說法。不背詞、不搭戲,怎麼演呢?——進行表情包錄制:這種表演指的是演員隻拍面部戲,各種角度、各種表情、需要變化環境時要不對着天拍,要不對着大樹,要不對着牆,喜怒哀樂、把面部戲拍完後,剩下的交給替身。
40集15天就能拍完!
原來拍攝現場“導演反複講戲”現在少見。拍一部30到40集的劇,過去怎麼着都需要半年,但明星主演給劇組檔期有限,現在可以利用技術與替身用15天時間就拍完。所以拍攝原則以“求快”為主,拍不好想再來一遍的演員基本沒有了,現場全是“過過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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