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通過聯姻的方式,結成了堅不可摧的利益共同體,這是顯而易見的。作者在第四回,通過門子之口,做了明确交代:“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然而,看待事物,要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四大家族的聯姻,是通過第二代和第三代來完成的:第二代的史家小姐,嫁給了賈府榮國公的爵位繼承者;第三代的王家兩位小姐,分别嫁進了賈家和薛家。這個時候,四大家族的排序是賈、史、王、薛,賈府以最高的爵位以及第二代賈代善的京營節度使之實權居首位。
随着賈府第二代人的去世,賈府第三代的能力沒有跟上來,四大家族的地位和關系都發生了變化。
位居第二的史家,與賈府的關系漸漸疏遠,其持家風格以勤儉為主,與賈府的奢靡排場形成鮮明的對比。
位居第三的王家不但取代了賈府第二代的京營節度使之職權,而且還在不斷升遷中。
四大家族格局的改變,帶來的是命運的轉變,最先意識到危機的是薛家,并且為了應對危機的到來,預先做了謀算。因此,當四大家族的滅頂之災到來之時,受影響最小的是薛家。這與“山中高士”薛寶钗的智慧有關。
勤儉與濟世,懂得未雨綢缪,這是薛家有别于賈王史三家的危機意識。賈府奢靡成風,上到以賈母為代表的主子,下到有些體面的仆人丫頭,無不在奢靡享受中“安富尊榮”。其實,賈府并沒有資格長期享受奢靡生活,因為,賈府的收入是固定的,全部來自爵位的封賞。收入固定,人口卻越來越多,而又不懂得節儉,所以,賈府的危機主要來自“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将就省儉”。
相反,四大家族最有資格奢靡的是薛家。商人的财富是不固定的,經營得好财富就多。雖然薛家自薛父去世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谙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收入有所減損,但是,薛家也做了勤儉節約上的應對措施。
第五十七回,寶钗見到已成為自己準弟媳的邢岫煙戴了一個玉珮,說了這樣一番話:
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着,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将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隻怕還有一箱子。
這番話告訴我們,早在七八年之前,寶钗就已經有了危機意識,不再追求“富麗閑妝”,崇尚節儉從實。這并不是因為薛家已經窮到了無玉可戴的地步,“這些沒有用的東西,隻怕還有一箱子”。身在富貴場中,即使自己不買,也總會有人送,所以才會有宮裡最新樣式的宮花拿來送給賈家姑娘。
有而不用,目的就是養成勤儉節約的習慣。所以,當香菱不小心弄髒了新做的石榴裙,寶玉都替她擔心被薛姨媽罵。這不是因為薛姨媽小氣,而是薛家養成了惜物的習慣,盡量不糟蹋東西。這就與寶玉縱容晴雯撕扇毀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另外,薛家不像賈府那樣奴仆成群,寶钗這個當家大小姐,身邊也隻有莺兒和文杏兩個丫頭。家務活都自己帶頭幹,不依賴下人。
不講排場、低調不張揚,同樣位居四大家族,薛家有着與财富成反比的處世風格。
與此同時,薛家還把濟世當成習慣。對邢岫煙的支援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在薛姨媽選中邢岫煙做薛蝌妻子之前,寶钗就對邢岫煙伸出了援手,“暗中每相體貼接濟”。這種支援是不圖回報不欲人知的,是一種成全他人的散财行為,也可理解為積德。
從富而不驕、低調行事,到勤儉節約,再到散财濟世,薛家在寶钗的引領下,一直在做着遠離危險、行善積德的事。
富而不驕、低調行事則不被人惦記,不擔心樹敵;勤儉節約則細水長流,不擔心出現财務危機;散财濟世則既積陽德又積陰德,即使陷入危機之中,也容易得到扶助。
做到了這些,薛家便擁有了最強的自保能力。
薛家與賈王兩家關系緊密,但卻保持着界限與警惕。因為王家的兩個女兒分别嫁到了賈府和薛家,并且都成為了當家主母,所以,這三家的關系變得格外緊密。薛蟠鬧出人命,舅舅王子騰主動出面擺平;薛家進京,姨父賈政主動留住予以照應。
然而,在這種緊密的關系中,薛家極為難得地保持着界限與警惕。
這份界限與警惕,首先是因為身份的不同。賈王兩家都是官,薛家是商,如果界限不清,被扣上“官商勾結”的帽子就說不清了。好在賈府雖然官多,但沒有一個實權人物,即使有一些金錢往來,也無傷大雅。所以,薛蟠送給甯府的價值連城的棺材,即使被人拿出來說事,也不會成為賄賂朝廷官員的證據。以賈珍的能量,幫不了薛家的生意。
這也正是薛家可以長居賈府的原因。
但王家就不一樣了。
王子騰不但大權在握,而且心狠手辣,沒有他不敢幹的壞事。書中沒有正面寫王子騰為人如何,但卻通過王熙鳳這個人物的塑造來作為王家的代表。
很多讀者拿寶钗與王熙鳳的關系淡漠來說事,其實這正是寶钗的睿智之處:與王家保持距離。其具體表現就是“不關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明确告訴王熙鳳代表的王家:咱們隻是親戚,互不幹涉内務。
以王熙鳳的能幹以及充沛的精力,如果讓她幹涉薛家的内務,那麼薛家的商鋪,很有可能就會成為王熙鳳放貸、斂财的據點。以王子騰的不擇手段,如果薛家放手,就很容易成為王子騰作惡的财務支撐。
作為親戚,薛家與賈王兩家維持着情感關系、人情往來,但在生活習慣、待人處世上,薛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風格,沒有被賈王兩家影響。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如果哪天賈王兩家因涉政治面臨滅頂之災,薛家會受到牽連,但牽連不深,薛家可以獨善其身。以寶钗的預見能力和處事智慧,無論怎麼查,都查不到薛家與賈王兩家共謀的證據。
所以,當災難來臨,賈王兩家被抄家,薛家要付出的代價,無非是皇商的頭銜被剝奪、薛蟠的案子重新審理論罪,以及薛家傾财為賈王兩家贖罪保人、盡可能地予以救助。
是的,薛家會因賈王兩家而失去很大一部分财富,卻不會像抄家一樣被連根拔起。
對于早已習慣勤儉節約的薛家母女來說,失去财富根本算不上多大的事,哪怕最後隻剩下幾間陋室、幾畝薄田,她們的生活也能照常進行下去,不會有從高處跌落低谷之感。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寶钗不但有着極強的預見能力,而且非常務實,有了預見,就會付諸于行動,提前做好應對準備,不至于事到臨頭手足無措、一落千丈。這才無愧于“山中高士”的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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