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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生平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28 20:12:29

  沈仲章生平(自成一類沈仲章)(1)

  從右到左:吳曉鈴,沈仲章,崔明奇,金克木

  當年讀金克木的《談外語課本》,對他提到的一個朋友非常感興趣。“我有個朋友學過不止一種外語,而且學得不錯。他常對我說,自己腦筋不靈了,學不好什麼學問了,隻好學點外語,因為學外語不費腦筋。”對費盡心思而學不好外語的人來說,會覺得這話有顯而易見的凡爾賽成分,進而想追問,“誰敢誇這海口?是說胡話還是打啞謎?”這個啞謎,金克木自有解答,有心人可以去翻看。相對于這個啞謎,我更想知道的是,說這話的究竟是何方高手?

  金克木的文章也有一種“互見”法,此處沒提名字的人,有時候會在彼處出現。在自問自答的《如是我聞——訪金克木教授》中,他就說出了這個朋友的名字:“在沙灘北大認識了沈仲章。他是北大物理系畢業,跟劉天華學過音樂,在劉半農的語音樂律實驗室工作,對學外國語有興趣。英文從小就會,還學别的。他說自己現在頭腦不行,隻能學學外語,因為學外語不用腦筋。”從這段話看,沈仲章不但會多種外語,還具備多項技能,他的人生究竟是怎樣的呢?今幸有其女公子沈亞明所著《衆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讓我們的好奇得到了相對滿意的回應。

  沈仲章生平(自成一類沈仲章)(2)

  沈亞明自小跟随父親,聽他講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1966年至1973年間和1985年,沈仲章又有兩段時間相對集中講述自己的經曆,沈亞明和其他協助者都有錄音并做了記錄,因而留下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尤為可貴的是,作者的寫作并不隻是口述自傳,而是結合父親的經曆,追查甚至考證各種材料,複原當年的各種曆史場景,勾勒出了一個大時代中卓越人物的面影,讓我們鮮活地感受到了這位名聲不彰者的閃耀之處。

  沈仲章生于1905年,他開始學外語,其實隻是出于一個年輕人無來由的上進心。“父親少年時在上海的一家洋行當學徒……他的英語最初是下班後,從辦公室‘字紙簍’裡撿出破紙片自學的,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聽說讀寫都敢試。”後來,這個連小學畢業都“不算”的年輕人,憑借自學來的英語,居然考進了唐山大學,并于三年後轉考入北京大學。在北大的這段時間,沈仲章熟悉了法語和德語,并學過梵文、拉丁文和古希臘文,“據父親學生時代老友說,父親可以‘對付’十幾種(外語)”。謙虛的沈仲章說,“年輕時好奇好學,多‘碰’了幾種外語。不料傳聞在外,有些年少氣盛的學生不服氣,會出其不意地拿些較偏僻的語種來考他。他同樣年少氣盛,也不服輸,好在印歐語系中的許多語種相近相通,連蒙帶猜,竟譯個八九不離十,于是名氣就更大了。‘盛名’之下,父親不得不‘真’的多學一點兒”。

  據沈亞明推測,沈仲章能用于對話和閱讀的外語,有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世界語和馬來語。其他涉獵過的語種,包括瑞典語、日語、八思巴文和斯拉夫語系的若幹語種,另外還有阿爾泰語系等。雖然數量之多已足夠讓人吃驚,但大概仍然不是全部。沈仲章“碰”過的不少外語或少數民族語言,應該跟金克木相似,都是以用為先,“要用什麼,就學什麼,用得着就會了,不用就忘了,再要用又揀起來”。書中提到一個細節,尤其讓人感佩:“父親晚年又‘碰’過日語,起初我家多人一塊兒開始學,我淺嘗辄止,父親比我學得久也學得好。那時父親學日文的促因之一,可能是友人羅傳開有不少日文資料,介紹西方音樂的較新發展。”

  我有點懷疑,沈仲章這種上進心和以用為先的方式,也正是他娴熟各種技能的原因。盡管手頭的這本書主要寫的是沈仲章跟北平學界的師友之誼,包括跟陳寅恪、胡曲園、周祖谟、徐森玉、鋼和泰等人的交往,從中就已經能夠看出沈仲章的多項才能了。除了上面的多種外語翻譯,沈仲章還曾從劉天華學二胡和小提琴,在劉半農的語音樂律實驗室工作并随其到塞北調查方言民俗,協助欲把中國戲劇推向西方的洪濤生籌建劇團,參與斯文·赫定将查勘隊所獲文物帶回瑞典研究的商讨……以上所說,隻是沈仲章年輕時各種活動的一部分,這裡不妨再提一事。1984年,做過居延漢簡研究的勞榦緻信沈仲章,感謝他抗戰期間秘密救護漢簡的工作:“在當時香港的局面已經十分危險,在人手不足情形之下,把工作匆匆中結束,真是好不容易有此成績。……至于我所經手印出的,還是您從香港寄來的反面照片再轉成正面。”

  我們當然可以把以上多姿多彩的活動,看成一個年輕人因精力無限而做出的選擇,那後面提到的兩件事,就不能用精力來解釋了。新中國成立後,沈仲章幾乎傾其積蓄購買了米友仁《雲山墨戲圖》和黃公望《天池石壁圖》,卻并沒有據為己有,隻自己拍了兩張照片留念,便無償捐給了故宮博物院。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仍會把自己有限的補助款留出一部分,以備從事古琴者中有“更需要”的人和事。如此行為方式,大概隻能用品性來說明了。書中附有林友仁、劉立新撰《沈仲章生平紀略》,提到一個細節,或許可以旁證以上推測:“他收購的大量珍貴書籍,沒有一本蓋上‘沈仲章藏書’的印章。他認為‘書,不是藏的,而是要用的’。對于研究者,他從不吝啬,但他決不能容忍這些用以學問的書被埋沒,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如果非要強調個人選擇,那或許可以說,沈仲章的多種才能,是因為他不試故藝。說得更具體些,其實就是他以“做事”為先的态度:“父親回避名氣地位,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做事’。父親一再言及,有了名氣地位就麻煩了,人事方面就複雜了,‘我就不能真做事了’!”不止如此,除了“生性不在乎名分,隻求把事情辦好”,“綜觀父親的一生,不聲不響,盡心盡力地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不勝枚舉”。或許這就是沈仲章夫人講的,他一直對人慷慨,對己節儉。書中刊出的一張四人照片裡,另外三個人均已站好,隻有設置相機的沈仲章立足未穩,“父親樂于為别人服務,總把自己放在最後……以至‘留影存照’時,‘本人還沒來得及站好’”。這也就怪不得平生好友金克木說他,“一生好交朋友,卻從來不說自己的事。他做的事隻有他的好朋友才知道”。

  這樣性情的人,自然容易在每個可能的節點上,都是雖不可或缺但一直待在角落裡,因而不為人所知也就不難理解了。我們讀沈仲章的生平不難發現,如此一生實在難以歸到某個領域或某個類别,大概隻能照沈亞明說的,他“one of a kind”(自成一類)。這些自成一類者的存在,挽救了諸多瀕臨消失的東西,彌補了不少大事的漏洞,在某些時刻溫暖了人的心,讓世間少了些遺憾,可以供人從容走過。這樣的人,當然不應該被遺忘,甚至值得更深入地考察,以便留下更多值得回味的東西。書的獻詞引希羅多德的話,“但願人們之所曆不随日久而消失……所作不因無聞而湮沒……”。那些動人的故事,将在不斷的推敲和講述中重新栩栩如生。

  作者:黃德海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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