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叔是我家鄰居。
在我的記憶裡,他個子不高,但很壯,茂密而微卷的黑發,油亮發紫的皮膚,和我們有明顯的差别。他說話的口音也和我們不太一樣,是夾雜着普通話的“利津腔”,我們一群半大小子就常常笑他“爪(zhao)言巴語”。
聽老人們講,憨叔是外地人,好像是來自很遠的北方。生活困難的那些年,一位老太太帶着兒子逃荒,一路要飯,到了我們村。娘倆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就暫住下來。村支書看我本家的六爺爺五十多歲了還沒成家,就撮合着收留了這娘倆,于是老太太成了我六奶奶,她兒子成了我們的憨叔。
我記事的時候是七十年代初,六爺爺和六奶奶已相繼過世,隻剩了憨叔一個人過日子。
憨叔有一把子好力氣,而且為人忠厚,愛幫助人,左鄰右舍誰家有需要都肯幫忙,且不圖任何回報,所以憨叔在村裡人緣很好。
村西頭的柳寡婦一家是外來戶,據說他丈夫叫九月,祖上是城裡人,爺爺那一輩倒插門留在我們村。老柳家人丁不旺,到九月這輩就單門獨戶了,村裡幾乎沒有什麼親近人。九月不幸患了肺結核,治療不及時就病故了,剩下柳寡婦獨自帶着兩個孩子生活。一個女人又要照顧孩子,又要出工掙“工分”,日子過得很艱難。村裡雖然盡力給予照顧,比如出工給安排輕松點的活兒,離家近點的活兒,讓她能在歇工的時候回家照看一下孩子。但那時候大家日子都緊吧,也給不了多少實質幫助。隻有憨叔,會時不時地幫忙做點力氣活兒,幫忙打理打理她家的自留地。久而久之,村裡不免有風言風語在傳,憨叔卻不以為意。
那時候,我們一群精力過剩的半大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就常常拿憨叔取笑。五六個人跑到憨叔家院牆外,一起喊:“老憨老憨,寡婦家裡搬磚,搬磚壘個豬圈,圈裡養個老憨。”憨叔漲紅了臉,跑出屋門,很生氣的樣子,沖我們喊:“你們這些熊孩子,老子揍死你——”我們并不害怕,一邊跑一邊喊一邊哈哈大笑。憨叔從不出門追我們,我們偶爾有不小心跌倒的,他就趕忙跑過去扶起來,卻從沒舍得打一下。
憨叔看上去笨笨的,憨憨的,卻有絕活。比如殺豬宰羊之類的,村裡人大都不敢下手,也不知道怎麼下手,憨叔卻是手到擒來。把牲畜的頭按在地上,用膝蓋跪壓着,一隻手按住身子,另一隻手持刀,基本都是一刀斃命。而村裡其他人殺隻雞都殺不死,追着滿大街地跑。據說憨叔祖上是内蒙草原的遊牧民族,他也是從小吃肉喝奶長大的。因為這,大家都對憨叔另眼相看,也敬重有加。
憨叔喜歡唱歌,除了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有時候還會唱我們聽不懂的歌。憨叔的聲音渾厚有磁性,歌曲的旋律也好聽,就是歌詞我們聽不懂。現在猜想應該是憨叔老家的民歌,他哼唱的語言許是蒙語之類的。我們沒問過,他也不解釋。憨叔閑着沒事的時候,也會在家撥弄一把琴。那琴是憨叔從老家帶來的,逃荒路上颠沛流離、風餐露宿,卻沒舍得丢掉。憨叔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拿出琴來拉一會兒。琴的模樣有點怪,和我們當地的胡琴不一樣,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一把馬頭琴。憨叔一邊拉琴一邊哼唱,聲音婉轉悠揚,還能聽出來一點淡淡的憂傷。
憨叔愛喝酒,酒量也大,不光我們村,周邊村裡都沒有對手。有一次鄰村一個愛喝酒的慕名來訪,兩人相談甚歡,鋪了桌子開喝。酒肴很簡單,一盤豬頭肉、一碟花生米,53度景芝白幹人手一瓶,也不用酒杯,兩人就對着瓶子喝。一瓶下肚,來客已經頗有醉意,憨叔卻興緻正濃。兩人來到院子裡,憨叔說給你露一手摔跤的功夫。這時候四鄰八舍的街坊來了不少,一起看憨叔表演,我們一群孩子也圍在四周看熱鬧。來客看憨叔亮了架勢,表演幾個跳步,感覺也沒什麼蹊跷的,就說你自己表演沒意思,要不咱倆比劃比劃?憨叔笑了笑說,“好,切磋為主,點到為止。”來客身材魁梧,看上去體格不錯,兩人搭手站定,憨叔右肩一晃,隻往懷裡一拉,來客就向前跄了出去,這時候憨叔一個上步,順勢往懷裡一帶,來客踉跄一步随即站定。憨叔趕緊說,“兄弟好力氣。”,一抱拳不比了。隻這一個回合,來客對憨叔的本事已了然于胸,趕緊抱拳回禮,“你老兄是行家。”随後兩人進屋,又開了兩瓶繼續喝。夕陽西下,來客已經爛醉如泥,憨叔也滿面紅光,頗見醉意,但是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之後,再沒見過有人和憨叔飚酒。
别看憨叔五大三粗的,其實對孩子們特别包容。我們小的時候還是集體生産,自家沒有什麼收入來源,就養頭豬或者養幾隻雞,賣了補貼家用。因為這,我們這些孩子都有了用武之地,每天下午一放學就去地裡挖野菜。我們老家屬于退海之地,土地鹽堿,能長野菜的地方不多。種莊稼的地裡大人不讓進,怕我們糟蹋莊稼。其他地方隻有相對不堿的地方才有野菜,零零星星的分布在鹽堿地裡,能不能找到全靠運氣。那時候憨叔給隊裡看坡,對村子周邊的土地熟悉得很,所以我們跨上小籃子,第一件事不是去找野菜,而是找憨叔。隻要他肯指點,很快就能找到成片的野菜:有時候是在蘆葦叢中,有時候是在廢磚窯邊,也有時候就在村口溝渠的草叢裡。憨叔平時在地裡轉悠,看見有成片的野菜就把位置記住,他幾乎成了我們挖菜的“活地圖”。
後來,我離開老家去外地上學、工作,關于憨叔的消息就少了。據說,因為他的少數民族身份,每年都有縣裡的領導來走訪慰問,還逐漸幫他解決了低保、社保,享受了老齡補貼,現在可以說衣食無憂了。民宗局通過多方聯系,也幫憨叔找到了老家的親人。子侄輩們都健在,大家希望能接憨叔回去,讓他在親人們面前頤養天年。但憨叔拒絕了,他說,在這邊生活已經完全習慣了,再回老家反倒要重新适應。幾十年朝夕相處,和村裡的人們早已處得像親人一樣,大家相互包容、相互照顧、相互關愛,自己從來沒有感覺被疏離過。老母親已長眠于這片土地,自己百年以後也願意守在母親身邊,以免老人孤獨。
去年春節我回老家,臨走的時候正好看見憨叔站在村口,就趕緊下車打招呼。憨叔已經老了,頭發花白,還有點駝背。他看了看我,居然想不起我是誰了。我趕緊報了乳名,他恍然大悟,“你是建華哥家的老大。”憨叔臉上堆滿了笑看着我,嘴裡喃喃地說道,真快啊,真快啊,你們這些孩子都成大人了——
當車子離老家越來越遠,憨叔的影子也漸漸模糊。看着憨叔形隻影單的樣子,我忽然有點傷感。憨叔辛苦一生,卻沒有個自己的子嗣,老了不免孤獨。但憨叔好像并不這麼看,在家的時候和他聊過,他笑着說,怎麼沒有自己的孩子?你們都是我看着一天天長起來的,你們回來看爹娘的時候,也都來看我,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看着憨叔滿足的樣子,我忽然釋然了。
有句話說得好,“用一朵花看世界,世界就在花中;用一隻眼看世界,世界就在眼前;用一個心看世界,世界就在心裡。”憨叔雖然沒文化,但他用金子般的心來看世界,所以在他眼前的,就是滿地鮮花、滿樹菩提、滿眼燦爛的人生……
作者簡介:劉志剛,1969年2月出生,畢業于油田師專中文系,先在基層任教,後調縣直部門工作。三十年公文寫作,為他人做嫁衣,五十歲後稍有閑暇,寫寫自己喜歡的文字,趁記憶還在,撿拾一點即将遺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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