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的解剖》
作者:[美]吉爾伯特·海厄特(Gilbert Highet) 著
張沛 譯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21年10月
撰寫 / 遊蘇甯(中華醫學會繼續教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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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界的共識認為,諷刺盡管不是最重要的文學類型,但卻是非常富于創造力和挑戰性、值得銘記的文學形式之一。如果你想理解任何時代,不僅必須閱讀當時的英雄作品和哲學書籍,也需要了解當時的喜劇和諷刺作品。然而,作為非文學專業的普羅大衆,我們對諷刺相關的知識所知甚少。有幸讀到美國著名古典學家、評論家、文學史家吉爾伯特·海厄特的《諷刺的解剖》一書,獲益匪淺。
作者不僅為我們普及了有關諷刺的基本知識,讀者還可以通過欣賞作者精選出的經典名作中的精彩片段,體驗到諷刺的獨特韻味。海厄特将諷刺文學分為獨白、戲仿、叙事3種類型,通過介紹攻讦、戲仿、扭曲的鏡像等知識,并以此為脈絡在西方文學中尋蹤諷刺文學的各類範本。作者以自己高深的文學修養和淵博的閱讀體驗,借助犀利的筆觸,配以精美的插圖,如數家珍般勾勒出作為一種文學與文化形态的諷刺百圖,從古希臘到現當代美國,從阿裡斯托芬到歐仁·尤内斯庫,從荷馬到艾森豪威爾,從賀拉斯到喬伊斯,從柏拉圖到喬治·奧威爾,深入淺出地介紹了其起源與流變,目的與方法,蘊含在諧谑笑聲與憤怒心靈中的理想主義光輝。通過精準解剖諷刺文學的深層機制,采撷經典佳作中富含睿智的偉大文本,在嬉笑怒罵中管窺時代精神。
筆者以為,這部在英語世界已經問世半世紀的西方古典學及文學批評名家的代表作,堪稱文學理論領域的傳世之作,今日讀來依舊不失其教育意義和針砭時弊之功效。
吉爾伯特·海厄特
諷刺作品的檢驗标準
海厄特指出,“諷刺”一詞來自拉丁文,主要的意思是“充滿”,後來意謂“雜拌”。它似乎曾經是表示食物的詞彙。因此,就其原始概念和最初派生意義而言,諷刺必然具有多樣化的風格,它必須量夠大,并且足夠粗粝和濃烈。諷刺原本就是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人類交流的一種方式,是一種模仿并取笑世人的古老傳統,隻不過因其能發現并反思問題,導緻在寫作中諷刺早已成為文學的一個類型。盡管它不是最重要的類型,也并非一直處于耀眼的中心,但寫過諷刺作品的文學巨匠不計其數,有思想活躍的才子,有圓滑老道的文體家,也有偶一為之的偉大天才。
嬉笑與認真的結合是諷刺的核心方法,是其寫作的永恒标志。在最精妙的諷刺作品中,最少清規戒律,而有最多的現實生活。這些作品描繪真實的男女衆生,大多濃墨重彩,卻又總是纖毫畢現,令人難以忘懷。它使用自己那個時代大膽而生動的語言,摒除一切陳詞濫調和僵化的成規,在其他文學類型有時力求正式和保持距離的地方,諷刺顯得無拘無束、平易近人和直截了當。即便諷刺作品提供的結果并不總是符合完美藝術的要求,或許最後呈現的色彩并不和諧,但是它們至少擁有真實生活的直接性和緊迫感。
諷刺作品總是令人感到震驚,在諷刺的世界中,沒有人能夠維護體面、保持德行或有望獲得幸福。諷刺作品的典型特征包括:總是有具體偏好的主題,談論時興的話題,經常指向個人,以現實主義自诩(盡管它總有誇張和扭曲);語出驚人,行文不拘一格,具有喜感(盡管常常是以一種詭異或令人難受的方式)。然而諷刺作品并不是恐怖小說,它們或多或少都訴諸我們的幽默感;有些諷刺作品并非讓人傷心恸哭或毛骨悚然,讀後既不會潸然淚下,也不會開懷大笑,而是表情古怪,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發出會心的微笑。把諷刺寫作比作攝像機或錄音機顯然是在贊賞它的質樸,這并非說諷刺完全沒有修辭,恰好相反,諷刺筆觸可以不停地使用形容詞,其内容也可能肆意想象。諷刺作品中有些故事被設計得毫無邏輯可言,前後矛盾、異想天開且荒誕不經。
作者坦言:諷刺并不是要肯定什麼,而是意在否定。如果沒有鄙夷不屑、恐怖、憎恨和憤慨都不可能産生諷刺,諷刺作家最強烈的一種沖動為憎恨,直言不諱的說法、違反禁忌的表達、令人作嘔的意象、冷酷無情的俚語,這些是幾乎每個諷刺作家的語彙。諷刺作家的标志就是半真半假,“笑着說出真相”,偉大的諷刺作家最擅長傳達惡心或恐怖的信息,使之顯得荒誕可笑而能被愉快接受。
諷刺知識的全面科普
作者認為,要發現什麼是諷刺、諷刺有哪些類型,最好的辦法是觀察對一些我們認為的重要話題有所論及的諷刺作家。一般認為,諷刺這一獨特的文學類型始于古羅馬時代,其真正的目的是讓邪惡改過自新。如果符合以下大部分條件,那麼它很可能就是諷刺作品:首先,作者給出了一個概括性的諷刺定義;其次,作者提供了一個世系;第三,采用前代諷刺作家選擇的主題和方法,這經常是一種改頭換面的世系陳述;同樣,通過引用某位著名諷刺作家的原文,作者不必直接承認即可說明他寫的是一篇諷刺作品。
諷刺作家分為2類,一類是樂觀主義者,相信愚蠢和邪惡并不是人類固有的品質,或者即便如此也能被根除。他們微笑着講述真相,這樣不至于吓跑人們,并能治愈愚蠢。另一類為憤世嫉俗者,認為惡根植在人性與社會結構之中,沒有任何力量能消滅或治愈它。他們憎恨或鄙視大多數人類,鄙夷地嘲笑人類的裝腔作勢、朝三暮四和虛情假意。因此他的目标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傷害、懲罰和毀滅。總之,諷刺既不恒久忍耐也不恩慈,它不嫉妒也不贊美,易怒并過分計較人的惡;它不熱愛正義,但喜歡将不義打翻在地;諷刺極少包容、相信和期盼,僅有的忍耐也是為了将它克服。
海厄特将諷刺分為獨白、戲仿、叙事3類。獨白式諷刺,其中充滿滑稽可笑或鄙夷的獨白,它可以有多種僞裝,但通常是諷刺作家本人在說話。戲仿式諷刺,它以某種真實和人們敬仰的事物為對象,通過誇張和不一緻使之成為自身的嘲諷。它是諷刺作家選取一部現成的具有嚴肅旨趣的文學作品或是擁有某種成功範例而被人稱道的文學樣式,然後通過攙入不相稱的觀念或是誇張的藝術手法而使這一作品或樣式顯得滑稽可笑,或是通過不恰當地形式表達這些觀念而使其顯得愚蠢,又或是雙管齊下。
很多最精彩的政治和宗教諷刺都是内容性的戲仿,它們幾乎保留了原作的全部形式,僅對其内容略作歪曲,通常是使它更加坦率和實話實說。戲仿是最有效的諷刺形式之一,它最自然、最令人惬意和愉悅,它産生于我們自身的喜劇感,即愉快地發掘反差。叙事式諷刺就是講故事,它是如今最流行、通常也是人們最欣賞的一種類型,它要求叙事必須有趣,故事必須講好。它是采取作家本人一般根本不會出現的叙事形式,叙事作品無論為小說還是戲劇,似乎是諷刺中最難的一種,作家最容易失誤,而讀者最不容易理解和判斷。對諷刺者來說,叙事并不是目的,僅為一種手段。
傳世之作的精彩點評
作者指出,諷刺作家使用并扭曲了一切人們熟知的文學樣式,最重要的文學樣式自然激發了最活躍也最犀利的戲仿,優秀戲仿作品的藝術性遠超沉重笨拙的原作。因此,諷刺作品經常比它的諷刺對象活得更久。海厄特在書中引經據典地對大量有關諷刺的傳世之作進行了精彩點評,充滿洞見的智者哲思俯拾皆是。例如,18世紀英國最偉大的詩人亞曆山大·蒲柏,像大多數同期的聰明人一樣,不無反感地回顧早期的戰亂時代。在其最富雄心的諷刺作品《群愚史詩》中,他甚至預言即将到來一個新的黑暗時代。西羅馬帝國覆亡之後,被無知和野蠻籠罩的黑暗世紀是人類無比陰暗的時代。圖書館被毀滅,知識被人遺忘,藝術退化為基本的技能或原始的工藝。在長期繁榮和高度文明化之後,西歐重新陷入了500年的貧窮、愚昧和壓迫之中。然而,這一黑暗并非來自戰争,而是源于人類間相互傳染的驕傲、自私和愚蠢;當“無知”再次耀武揚威于羅馬和不列颠的往昔想象中,蒲柏讓“光榮”成為體現所有這些陋習的主要受害者。當我們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巨大破壞,并恐懼地意識到下一次大戰将帶來更大的毀滅時,不難想到我們的孫輩半野蠻化、在廢棄荒蕪的世界中苟延殘喘,被迫回到原始人“孤獨、貧窮、肮髒、野蠻和短促”的生活。
作者認為,現代文學中,對中世紀傳奇著名的諷刺作品首推《唐吉诃德》,主人公和他的侍從終其一生都在奔突擾亂一個本來甯靜祥和的社會。這是一場騎着山寨版戰馬的大膽遠征,是以大戰風車為代表的屢戰屢敗。究其根源,在于他被要求去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在這部精品佳作中,諷刺的娛樂效果部分來自觀看他們所向披靡的瘋狂,部分則源于這一瘋狂與其他人的幻覺相左帶來的驚異感。
叙事式諷刺中最著名的作品為《格列佛遊記》,書中講述了一個容易上當受騙之人所經曆人生中不同向度的4段旅行,與四福音書相對應。作者将走向空無的精神之旅隐藏在一組諷刺虛構的旅行故事中,但大多數讀者對此都心知肚明:格列佛并沒有真的前往不同的國家遊山玩水,而是通過歪曲的鏡像,體驗他自己所處的社會。針對本書,成年人閱讀它時都會感到一種兼有開心、鄙夷、厭惡和憎恨的複雜情緒,就像其最強烈的個人經驗一樣,其産生的效果基本上是負面的與破壞性的。毫無疑問,一個令人産生并保持這種感情的故事,無疑是一部成功的諷刺叙述作品。
寓教于樂的深刻洞見
先哲認為,任何哲學信條,如果脫離了大衆及其關心的問題,都有可能變成無源之水或神叨叨地自說自話。諷刺的目的是通過笑聲與謾罵治療愚蠢并懲罰邪惡;但是如果未能實現這一目的,它将滿足于譏諷愚蠢和無情地蔑視邪惡,大多諷刺戲劇都是對其所處時代生活的漫畫再現。諷刺與現實的關系構成了諷刺的核心問題,諷刺希望揭露、批判和羞臊人類生活,但它假裝是在講述真實發生的事情,而且隻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人類的曆史是一個明暗相間的奇特連續體,光明的時代總是短暫而激動人心,晦暗的歲月則往往漫長而難以擺脫。尤為古老和可怕的問題是有關這個世界的構成和管理問題。
凝神回望我們這個星球的自然曆史,它看上去就是一長串無意義的災難,我們在生活的每一天都見識和經曆着邪惡。痛苦和苦難似乎内植于整個世界,細菌和病毒等最微小的生物也像鲨魚、獵豹或人類一樣兇殘和狡猾。人類始終相互為害,而即便是現在,有些人依然以鄰為壑。再看洪水、饑荒、地震、疫病等自然災害,它們經常出人意料地降臨,仿佛《啟示錄》中的4個騎士,一直在我們的星球上馳騁。毋庸置疑,人是不完美的,任何時代和國家都有許多殘忍愚蠢之人,并且其中有些人無可救藥,就像作者對“諷刺”做的拟人比喻。
作者指出,諷刺并不緻力于構築救治人類流行病的永恒工事,然而諷刺善于拟人作畫,其畫有一顆跳動的心,當人們凝視它的雙眸時,它似乎痛苦而扭曲地反映出我們自身的靈魂。科學家很容易測試出人類在重壓下的忍耐極限,但即使是善于言辭的諷刺作家,也無法描述人類愚蠢的邊界與容量,就連能生事的騙子也無法窮盡這一可能。
掩卷遐思,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隻有一種聲音。諷刺不僅是一種文學類型,更是一種内在于人類存在史、同時為之提供超越可能的人文現象和文化精神。毫無疑問,隻有非常勇敢或萬念俱灰之人才能以微笑面對死亡,但唯有諷刺作家,具有心明眼亮、言辭犀利、脾氣暴躁、外表看似幻滅、内心充滿理想的特質,能通過其作品讓我們笑對死亡。
— END —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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