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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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欣是北京女孩兒,生于1999年。我和她是在網上認識的。那是2019年冬天,她正在南方一所重點大學讀書,我在北京工作。
2022年1月的一個晚上,她來我家吃飯。飯桌上,我随口問起:“你今年大幾了?”她告訴我,她去年就畢業了。我沒有順勢詢問她的工作去向,總覺得那樣似乎不太禮貌,也害怕給她壓力。直到半年以後,我開始做一本和大學生就業有關的書。我給她發去微信,問她可否聊聊。她答應了。這時我才得知,她畢業一年多了,還沒開始工作。
2022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來到安欣位于北京海澱的家。她出來接我,走在前面,小聲地哼着歌。她的聲音很好聽,像一串風鈴,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我們穿過落滿銀杏葉的小道,到她家去。相識這些年,她常常在找我玩時,在我房間待很長時間。這是我第一次經過許可進入她的房間。那種感覺很奇妙,一個人的房間隐藏着她的審美、價值觀,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她這樣從小到大都長在這裡的。大學畢業回北京後,她曾改變過房間的布局,但還是留下很多成長的線索:
一張Rick & Morty的海報下,粉色水彩筆寫着一行字“不能和家長吵架”,後來,她又用綠色的筆在“家長”後面加了三個字“等外人”;黑色鉛筆寫着“每天半小時電視(平時晚10:00以後不能看)周六日1小時,暑假每天2小時”。也有母親寫給她的話,在一張白紙上,被她貼到牆上:“做事盡力就好!做最好的自己!寵辱不驚,不論如何,我都會支持你,愛你!你永遠都是我心中最棒的小孩!”
安欣和母親無話不談,彼此相愛,會一起去livehouse看演出。但她和父親關系淡漠,極少交流。大概小學5、6年級時,安欣父母離婚,房子和她都被判給父親,此後接近二十年,也就是直到不久前,他們三個還是住在一起。母親不工作,負責照料她的生活。安欣住這個房子的主卧,有一個朝南的小陽台,母親住次卧,父親住客廳。
小學時,她還在牆上寫過一句話 “物競天擇,适者生存”——據她說,這是她過去笃信的價值觀。她沒那麼在意成績,但成績一直不錯。成績帶來了明确的坐标,她總能知道自己在哪兒,且能保證自己一直在那兒。她過着一種随意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生活,體重上下浮動不超過4斤,成績的浮動也在可接受範圍内。她很聰慧,輕易地便成了一個“強者”。她隻和強者交朋友。她最要好的朋友小夏,是她初中班級的班長,現在在一家醫學院讀書。我見過那個女孩,聰明,自在,有一種不費力的松弛感。當然,成為摯友還有另一重原因,她們彼此交換了父親給自己帶來的創傷。
那時她幾乎每周都出去玩,和小夏等朋友一起看電影、唱K。她心存一個樸素的念頭:等到上了大學,真正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我們坐了下來,我坐在她房間的單人沙發上,上面有很多玩偶。她坐在地毯上。她穿着一件黑色毛衣,一半身子被台燈打亮,還有半張臉隐匿在黑暗中。她開始向我講述她的大學生活。
因為喜歡大海,安欣選擇了去南方讀書。我去過她的大學,那是一所很漂亮的學校,離市中心很近,離大自然更近,有自己的山谷、湖泊,有黑天鵝居住于此,夏天,鳳凰花開得熱烈,從某個校門出去,跨過一座橋,就是大海。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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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願上了一所好大學,如願過上了面朝大海的生活,但安欣沒有收獲想像中的幸福。入學後不久,她就開始迷茫。
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被置于一種體系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及時地意識到這一點,學校一定程度上是一個人自我認同的一部分,然後你開始在不知不覺中用這套體系評價自己——我認識的絕大多數人,是在步入職場後才有所察覺。假如無法符合标準,便會開始自我否定。此外,進入大學意味着獲得此前未曾有過的“自由”。真正的生活開始了,其實真正的生活早就開始了。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生活,也無力承受突如其來的自由。
起初兩年,她加入了學校的登山協會。協會每周有兩次體訓,分别在周二和周四夜裡進行。周末,他們會外出溯溪、攀岩或爬雪山。她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那兒,生活被安排得很緊實,她無需思考自己該做些什麼。
那是一段人與人之間關系過于密切的生活,還承載了她第一次當衆大哭的經曆。在一次攀冰活動中,她在攀到某個高度時突然失去了向上的勇氣,很長時間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底下的同學開始開玩笑,沖她喊:“保護員都站累啦。”在不知所措中,她的情緒從潘多拉魔盒中奔湧而出,崩潰與哭泣突如其來,把夥伴們都吓了一跳。
但她珍視這次體驗,珍惜這種被逼到臨界狀态的爆發。那一刻,情緒破殼而出,真實的自我也在縫隙中流淌出來。在她過去近20年的人生中,她處理情緒的方式一直是,在負面情緒到來之前化解它們,這樣就不必承受它們。但現在,她感覺到,釋放比消化更解壓。
沒有船能永久停泊在避風港灣。大三的來臨,讓她不得不漸漸脫離社團生活,重新進入茫然之境。她像是一隻被抛錨的船,沒有航向目标,隻能停留在原地忍受海浪擊打。她不得不重新面對那個此前暫時被豐富的社團生活隐蔽的問題:她該做些什麼?
後來我發現,現在很多大學生都有着安欣同款“大三的焦慮”。但我似乎是個例外。
像我這樣後知後覺的人,直到大四才真正開始考慮未來去處。此前雖也實習,但全憑熱愛驅使。2012年畢業時,我曾覺得人生海海自有起落,到達某個時間節點,相應的事情會自然發生。我沒有雄心壯志,此後的工作也由諸多偶然因素決定。畢業之後,我在昆明生活過兩年,又在深圳待了兩年,然後來了北京。那時我覺得過一種漂泊的生活未嘗不可,可以去到一座城市,生活兩年,再輕裝上陣,換一個地方,這是多麼幸福的事。20出頭時,我不想追求一個确定性的結果,也從不需要任何保障。
10年之後,一切似乎都變了。我變了。大學生們的處境似乎也變了。進入大三的安欣,發現身邊所有人都開始忙碌:有人忙着考教師資格證——為了有備無患;有人考慮保研;有人積極投入實習——實習能帶來必要的學分,但老師們提供了另一個選項:跟着老師做課題,可以抵扣實習學分。安欣選擇了最後一項,她不想那麼快面對職場。
在我還在媒體做記者時,安欣曾帶一位大學同學來我家玩。她向那位同學介紹我的工作時,對方表現得就像是發現了遠古人類化石:“現在還有人幹這個職業?”
那一瞬間,我愣在原地,确實有了活化石的風範。我不知該如何回複,特别是考慮到,安欣和她的這位同學,大學專業叫做新聞傳播。後來安欣告訴我,這位同學曾經滿懷新聞理想。但現在,新聞行業對她們而言,似乎是非常遙遠而朦胧的事物,甚至不像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産物。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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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安欣的茫然。在一個充滿不确定的時代中,想要尋求确定的坐标系何其艱難。且置身大學之中,反饋總是被無限拉長。茫然與茫然疊加了。
大三暑假,安欣獲得了一次保送研究生的機會,但她放棄了。她深谙獲得好成績的方法。平日無需緊張,考試前突擊一下即可。但她對這樣的标準産生了深深的懷疑,或者說,她失去了判斷标準。在某個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脫離了主流。“我覺得我不配,我太自卑了”,她這樣一遍遍地跟我說。嚴重的自我否定,讓她對畢業之後的生活充滿恐懼。
我想起我也曾有過一次保研的機會,也放棄了。我放棄的原因比她膚淺得多,首先,我所在的那所學校對我實在沒什麼吸引力,其次,父母無法繼續供養我,我需要賺錢。與安欣不同的是,在我的大學時代,我從未對學校衡量人的那套标準有過任何懷疑。
假如站在更宏觀的視野看,我們也許都會發現,一切并沒有想象中困難。但當我被現實絆住腳步,當她陷入情緒中時,絕望感包圍了我們。我那時堅信自己毫無選擇,隻能面對現實。她堅信自己不配保研,且一定找不到工作。她還堅信,每件事情都有專屬于它的最佳時機,并且自己已經錯過了。
那是一種紛亂的痛苦,沒有任何救贖的可能。她的生活停滞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内,她一天中的多數時間都在宿舍床上躺着,忘記了白天和黑夜。她失去了行動力,連更換垃圾袋都成了艱難之事。沒有意義,她眼前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巨大黑洞,她做任何事情,都隻是往黑洞中填補十分渺小的物件,像精衛填海那樣。她想像中的自己,就像是散落一地的拼圖,她越是想把自己拼回去,越适得其反。
與此同時,遠離家鄉,摯友不在身邊,她被強烈的孤獨感包圍。終于有一天,她徹底崩潰,給遠在北京的母親打電話時泣不成聲。但母親幫不了她,隻能重複說了無數次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要到很久以後回望,她才會意識到,是那套單一的評價體系,讓她陷入前途一片黑暗的迷茫中。必須力争上遊,必須成為一名好學生。後來她發現,這種迷茫的狀态并非她獨有。她在網上找到了更多同類:畢業于好大學,是評價體系中的佼佼者,但當他們無法在這套體系中獲得确定性的好結果時,一切都坍塌了。
好在,痛苦之中往往包含着獎勵,隻是需要經過時間,蒙上一層濾鏡之後才能意識到。她現在感慨,大學給了她太多收獲。因為大學生活第一次打破了她的自洽,她從“強者“變成了“弱者”,第一次用平視的眼光看待萬物。
但這還是無法讓她直面“工作”。去工作?一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像一件被培養多年終于打磨出來的合格商品,要被運到市場上待價而沽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沒有參加任何一場秋招、春招。畢業後,她回了北京。
有時,母親會問她:“你是怎麼想的?你想要幹嘛?”不是責備,隻是疑問。她告訴母親,自己害怕找工作的過程,還想再遊蕩一會兒。有時她跟母親說,她在想象一種可以不固定在一個地方的生活。有時她又覺得,自己缺乏遊蕩的資本,需要先找到一份固定工作,有了積累,再去實現遊蕩的願望。
母親溫和地開玩笑:“反正你的錢還能支撐你一段時間,沒錢你就自然會出去工作。”
2022年2月底,她去了一趟涠洲島,在那裡做義工。白天清掃院子裡的落葉,晚上站在酒吧門口招攬生意。她不怎麼喜歡酒吧老闆——那是個30歲的成都女人,性格火爆,常與酒客觥籌交錯,這樣可以讓他們買更多酒。有一天,老闆未經許可翻了她落在酒吧外頭攬客桌子上的本子,上面寫着她對這份工作的态度:幹活不用太認真,差不多就行了。
老闆很生氣,跟她說:“如果你不開心,就不要在這裡幹了。”
她也理直氣壯:“我還要在這待5天。”——她還有别的事情要完成。
她喜歡這裡的生活。在島上,她第一次有了心無旁骛的感覺。“你在生活裡面”,裡面沒有目的。一切都很慢。中午幹完活,下午的時間就是自己的了。從民宿走到海邊,隻要兩分鐘。她常常和義工夥伴們一起,去海邊看日落,撿貝殼,或者去咖啡館裡坐着,看一下午書。島上到處都有吊床,随時可以躺下來。他們在夜裡升起篝火,烤窯雞、烤腸和雞肉。他們放煙花。半夜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熒光海。或者坐船到海的深處看鲸魚。她看到了很小很小的鲸魚,一時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她遇到了很多人。然後,她跟着一個賣電子煙的微商一起去了大理。他們遇到另一群人,重新開始每天毫無計劃的玩樂生活。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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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理回來後,安欣一度對體力勞動充滿桃花源式的幻想。哪個年輕人沒做過這種夢呢?去圖書館當管理員、去咖啡店打工或者做小賣部老闆。但是,在一家咖啡店當了三個月店員後,她的幻想破碎了。體力活很苦,也無聊,一天要站上八九個小時。它不是田園式的牧歌,完全是工業化的産物。
那時北京疫情嚴重,她上班時,每天都要做核酸,還要站在門口檢查别人的核酸記錄。她不喜歡幹這個,但不得不執行,因為店長會透過監控觀察她。
每天站在店門口,望着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觀時,她都覺得自己像個守門員,隻是沒人将球傳給她,她的腦子裡不斷地尋求意義,但她的眼睛裡隻有一片空虛。
有時,她會掏出口袋裡的本子寫上幾筆。在我們聊天的夜晚,她在台燈下一句一句輕輕地念給我聽:
“其他人都把你當成人形站樁時有人會回應你,幫助你,把你當成人看,真的很感動,人需要被看見。”
“不能合理化所有。尊重内心的感受,一味地堅持是對自身的異化。”
“早上拖地時情不自禁哼起了王菲的《夢中人》,假裝自己是《重慶森林》中的阿飛。你說,極度渴望自由的人是不是比自由自在的人更适合唱這首歌?”
“我幾乎能忍受做事中的所有,不做事的恐慌會壓倒一切。”
“有一整天的時間來直面自己是可怕的。”
“上班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感性上感到無聊、重複,理性上覺得沒有自我成長。站在這的每一分鐘都是在浪費時間。”
“一種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的絕望。”
……
我坐在沙發上,聽她小聲地讀這些句子,深受觸動。她以一種盡量平靜的語調讀出來。但它們展示了一種暗流湧動和紛亂。這是一種真誠的寫作,需要一個人強迫自己,拷問自己。在那個場景下,我認為我沒有任何立場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她提任何“可行性“建議。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袋土豆——我曾在書上看到這個比喻,我是一袋黯淡、保守的土豆。正因如此,我格外珍視她的痛苦。
不久之後,一位好友曾與我探讨,像安欣這樣的狀況,是否幫她認清現實才是對她的幫助。那時我說,我堅決捍衛所有脆弱情緒,也珍視她身上不社會化的部分。我深信每個人有自己的成長節奏,外力隻會讓這一過程變得扭曲。并且,到底什麼才是“社會現實”呢?如果是指那些讓人不悅的、變得圓滑的部分,那不去适應又如何?更何況,很多時候,我們覺得生活非常穩固,但它其實是脆弱的、容易打破的,我們随時都在尋找平衡,隻是很多情況下,我們依靠一套“标準”說服自己暫時栖于安全之地罷了。
從咖啡館離職後,安欣重新回到無所事事的狀态當中。她知道她必須去找工作,但依然對此充滿恐懼。她承認自己過于脆弱,總是設想找工作時會受挫。她不知道簡曆上能寫些什麼,因為她“啥也沒幹”。她沒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沒有特别不想做的事。更缺乏勇氣去過一種徹底的、完全邊緣的生活。我們就是在這時見面的。
那天結束對話後,她調大了音箱的音量,是一些她喜歡的獨立樂隊的歌曲。我們在她房間跳起舞。昏暗的燈光下,她步伐輕盈,和她的聲音一樣美麗。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内,我總以為她是一個簡單、有些散漫,有些害羞但靈動有趣的人。這一次,我窺見了她的迷茫,我們好像共同經曆了一段旅程,我們舉着微弱的火把,在她内心深處的黑洞裡走了一遭。她說,她覺得我們的距離更近了,沒想到我們能有這樣的對話。我非常感謝她,願意讓我将火把再靠近一些,對着那些暗角反複打量。
臨走前,我在客廳見到了她的父親。那是晚上7點多,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裹着被子,正在玩手機。大概不知道有外人在,見到我時,他有些驚訝,匆忙地直起半截身子,跟我打招呼。在很短的時間内,我腦海中升起了無數疑問:安欣和她母親使用客廳嗎?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嗎?安欣在外讀書的這些年,她母親是如何與父親相處的?
安欣送我下樓。我忍不住問她:你有沒有想過搬出去?
12月初,安欣從家裡搬了出來。她很興奮。但她還沒找到工作。在我家的一次小型聚會上,不少人對她感到好奇,問她是否在找工作,家裡如何看待她現在的狀态,不工作的這一年她在幹什麼。我擔心她尴尬,私下問她。她說:這也是社會人必須要經曆的吧,我現在心态挺好的。
12月下旬的一天,她告訴我,她上了兩天班了。那份工作談不上好壞,但還算輕松,她能夠勝任。她說,能夠有一份工作,保證她每個月付得起房租,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以後再說吧。她看起來狀态不錯。
又過了幾天,一位朋友來找我們錄制對過去一年的總結和對新一年的期待。路燈下,安欣小聲講述着自己過去一年的種種。在談到變化時,她說她覺得自己“更開闊”了。我想這和她這一年的“Gap”不無關系。她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不再那麼害怕脫離體系。她為自己的内心增加了一點自由度,這是多麼寶貴的事情。“如果你體驗過另一種生活方式,你也能接受的話,你就會覺得,我可以随時暫停這個遊戲。”我想起那天在她家,她跟我說的話,以及她跟我提及的一個詞,“清明”。對,她想要清明。保持内心的清明,不被外界牽着走。我一廂情願地覺得,這比按照既定的軌道行走更需要勇氣。你要承受孤獨和不被理解,要付出“落伍”的代價,你必須有足夠清晰、堅定的自我認知。
她在燈光下小聲地、動人地講述着。結束之後,我上前擁抱了她。
(文/巴浪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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