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你可以說我是跑龍套的，但你不可以說我是‘臭跑龍套的’！”

很多人對群演最初的印象都來自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尹天仇一邊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讀《演員的自我修養》，一邊對着大海呐喊“努力！奮鬥！”。

黃渤、王寶強、趙麗穎都做過群演，他們的成功也吸引着更多的人來到橫店、北影廠等群演聖地，希望實現自己的明星夢。也有不少人覺得群演是個門檻低又輕松自在的職業，想把它作為一個謀生手段。還有一些狂熱粉絲，希望能借着做群演的機會，近距離接觸自己的偶像。

數據顯示，浙江橫店的群衆演員注冊人數累計超過了10萬人，目前超過8000人長期在橫店生活。在上海、北京、青島等城市，也有着大量群演，具體數目不詳。

群演的真實狀态是什麼樣子？哪些人在做群演？收入有多少？成為明星的機會有多大？我們采訪了一些橫漂群演，希望通過他們展示群演這個職業的生存現狀。

來橫店之前，26歲的咖喱是一名網店店主兼地攤攤主，一次去義烏進貨的機會，她發現義烏距離橫店隻有一步之遙，兒時的演員夢瞬間複燃。咖喱決定去橫店看看，嘗試做一名群演。“說不定就火了，就算不行，在橫店也能擺地攤。”

按照網上的橫店群演攻略，咖喱來橫店第一件事是在演員工會服務部附近租了一個小單間，月租550元。群演接戲的集合地點大多都在服務部，在附近租房能省去很多通勤時間。之後，咖喱拿着租房合同去辦理了居住證，完成橫店群演前期準備工作。

在橫店，成為群演的第一步是辦理演員證。在演員工會排隊、掃碼、填寫個人信息、回答幾個簡單問題（答案可自行百度）、繳納十元費用再參加半小時培訓後，咖喱成功拿到自己的演員證。當天，她就在工會的安排下接到了第一份群演工作。咖喱說，每個新人都會被工會優先安排一場戲。

在橫店排隊考證的群演（受訪者供圖）

咖喱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群演經曆，那是一部名叫《君九齡》的古裝戲。咖喱早上天不亮就集合，換上一身古代裝束來到片場。

“開拍了！開拍了！”随着副導演一聲呼喊，群演們各自擺好位置。

“action！”指令發出後，咖喱跟着大家一起在大街上溜達。

“cut！”一段拍攝完成，大家席地而坐休息。

一整天時間裡，她的工作就是在不同的場景裡走來走去，群演們管這個叫“劃大街”，是群演最多接觸的工作。

“劃大街”十個小時後，咖喱第一天的群演工作結束。這一天時間，咖喱的工資是120元，工會抽走10%，到手108元。

橫店拍攝片場

群演再向前一步，可以成為前景。顧名思義，就是能在鏡頭前部出現的演員。最後的成片裡，普通群演大多是身影一閃而過或者混在人群中湊數，前景一般能看到清楚的面部。

咖喱曾經通過劇組接到過一次前景戲，她忍不住感慨前景待遇和普通群演的“天壤之别”。精緻的妝容、考究的衣服、副導演耐心講戲，讓習慣了穿一身髒衣服被人大吼大叫的咖喱有些受寵若驚。那一天，她拿到了300元工資。

前景再前進一步，就能成為特約演員，特約在劇中是有表演、有台詞的，待遇也漲到一天八百到幾千。橫店有特約證考試，咖喱去過幾次都沒能通過。考試分兩部分，無實物表演和台詞表演，咖喱被要求先從洗臉、擦皮鞋、刮胡子任選一個表演，然後演一段台詞。咖喱是廣東人，她認為自己沒能通過特約考試的原因是普通話不合格，這個在台詞考試中是硬指标。

普通群演想成為前景和特約一般都需要考證，但隻有證書并不能帶來前景和特約的演戲機會。“證隻是橫店演員工會對你能力的認可，劇組要不要你，還要看和角色是否匹配，并且前景和特約需要的人很少，劇組都會認真挑選。簡單說，劇組覺得你合适，沒證也會要你，不合适有證也沒用。很多人有前景和特約證，但條件不好，每天還是隻能接普通群演的戲。”

除了前景和特約，群演還有另一條“晉升路徑”，成為群頭或者劇組場務。群頭負責發布通告，幫助演員副導演尋找合适的演員并組織他們進入片場。場務分類也很多，負責處理劇組各種雜七雜八的需求。這兩類工作收入都高于普通群演，但對人脈和組織協調能力有一定的要求，也需要提前獲得導演的信任。

晚上六點五十八分，咖喱雙手緊握手機，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上的演員通告群，拇指放在發送鍵上，輸入框裡報名兩個字已經打完。

七點一到，咖喱第一時間就把報名倆字發了出去。看了一眼手機，她發現自己的”報名“倆字排在第三十五名，這才安心去吃晚飯。

發布群演招募信息的微信群

每天七點，群演們需要在通告群中預報名，劇組會根據自己的要求和報名順序挑選群演。比如劇組需要十個年輕女群演，那麼前十個報名的女孩就預訂到第二天的戲份。

搶戲幾乎是咖喱每天晚上的必備曲目，但她在手速競争中勝少敗多。同在橫店做群演的男生小方卻從來沒有過這種煩惱，他甚至還經常面臨通告撞車不知道如何選擇的幸福煩惱。

“你想什麼角色要群演最多？戰争戲的士兵、動作戲裡的土匪惡霸、古裝戲路人，這些基本都是男的啊！橫店古裝戲最多，古代女人都是足不出戶，大街上出現一堆女的也不符合實際。但在橫店女群演數量又特别多，戲少人多自然競争激烈。不像男群演，隻要肯吃苦不挑戲，基本不缺活。”小方介紹。

接到第二天通告後，群演要在第二天規定時間到達集合地點，大多是早上天不亮就要集合，有些夜戲會安排下午集合。集合後展示一下健康碼，有些要近期核酸證明，然後在最短時間内換服裝、化妝，做好各項準備工作。劇組會把需要群演的戲集中拍攝，大部分群演負責“劃大街”，有些在飯館、酒館、宮殿做背景闆。劇組會管一頓午飯，就是我們在影視作品中常見的盒飯，一般是一葷一素或者一葷兩素。橫店規定演員一天工作時間不能超過十小時，包括吃飯、化妝時間，如果超時劇組需要支付加班費。

普通群演幾乎不需要演技，也沒有任何台詞，大多隻是在鏡頭前一閃而過。像《喜劇之王》中，周星馳飾演的群演過度演繹被導演罵的情況現實中也會出現，對大部分導演來說，他們不需要一個會演戲的群演，隻要按要求出現在該出現的位置即可。很多群演都會在片場“摸魚”，特别是一些大場景拍攝。咖喱曾經參加過一場一千多名群演同時參與的大場景拍攝，場面十分混亂，有些群演甚至一直在休息區睡覺。

咖喱說自己從來不會摸魚，每次拍戲都會穿着5厘米的增高鞋，早起一個小時化妝，希望導演能夠看到自己，給一個鏡頭或者一句台詞。然而，大部分時間她的努力并沒有得到回報。

“好多人問我為什麼要用這麼多群演，而不用特效制作。因為群演便宜啊！1000個群演拍一天想要什麼場景拍什麼場景，費用隻要十幾萬，十幾萬夠做幾分鐘特效？再說特效做出來會被挑毛病，用一千多群演拍攝，在宣發時還能講場面真實、恢宏巨制。”

橫店拍攝基地

晚上收工後，咖喱會在橫店街頭做起擺地攤的老本行。在橫店做群演期間，除非接到跟組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咖喱的月收入隻有不到兩千元，這很難維持她的日常生計，隻能再尋找一份副業謀生。這種情況在橫店十分普遍，做外賣、做零工的群演非常多，有人調侃橫店送外賣的人比點外賣的人都多。疫情緊張時，群演們會被要求不能離開橫店，定期接受核酸檢測。

咖喱和小方都是最近兩年入行的新人，經常聽老群演說，他們沒趕上好時候。最火爆的時候，橫店有六七十個劇組同時拍攝，很多火爆場地都是多個劇組同時使用，隻能背對背打燈，因為同一方向的燈光會導緻其他劇組穿幫。群演們每天都有忙不完的通告，經常脫下古裝換軍裝，路人、小兵、惡霸、死人演完一個接一個。

休息時，聽老群演說起當初的火爆和機會衆多，咖喱隻能徒生羨慕。

咖喱在橫店最開心的一天是拍攝電視劇《風起洛陽》的時候。那天拍攝的是大結局，主角夜遊河邊看到一幅百姓安居樂業的場景。為了展示盛世繁華，劇組招募了近1000人的群演隊伍，在河邊、橋上、船上遊玩。

這場戲裡大部分群演隻需湊夠人數，讓鏡頭看起來熙熙攘攘即可。但咖喱那天比平時還要賣力，把河邊夜遊賞燈的喜悅表演的淋漓盡緻，即使表演幾乎都不會被鏡頭記錄下來。因為那天在橋上，站着他的偶像王一博。

在橫店，飯圈女生有很多。咖喱是做群演順便追星，很多女生來到橫店做群演的目的就是為了一睹偶像真容。她們大多組團來到橫店，積極尋找有自己偶像參與的劇組，争取做群演的機會。她們很多還在讀書，家境也還不錯，幾乎不在乎群演那一天一百多元的工資，隻是希望能在戲中和偶像同框。

在橫店一年多時間裡，咖喱見到不少這樣的女生，讓早早外出打工整日為生計發愁的她徒生羨慕。這些人流動極大，少則幾天，多則一兩個月就會帶着滿意或者失望離開。

小方之前在非洲工作，工資加補貼每月兩三萬，20年因為疫情失去工作回國。他無法接受工資斷崖式下跌去做一份普通工作，也無法找到願意給他幾萬工資的崗位。待業幾個月後，他決定去橫店試試，看看能不能圓自己的演員夢。在橫店一年多，他做過群演、做過武行、做過場記、做過前景和特約，也在努力和副導演搞好關系，不放過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如今，他已經成為橫店一個小群頭，每天都有跑不完的戲，還得到一位熟悉的副導演保證，會在下一部戲中留一個有台詞的角色。

像小方一樣非科班出身、帶着演員夢來到橫店的群演有很多，他們努力争取每一個演戲的機會，期待有一天像王寶強一樣一夜成名。其中條件好、運氣好又努力的可能會成為特約演員，獲得很多影視劇中的小角色，把名字打到結尾的演員表上。但大部分都像《喜劇之王》中的周星馳一樣，隻能一邊跑龍套，一邊等待着可能的機會。

咖喱制作的模卡

更多的群演，既不會像咖喱一樣追星，也不會像小方一樣玩命表現，他們隻是把群演當成一個謀生的方式。“缺錢了就去幹一天，懶得動彈就宅在家裡，雖然窮但不愁吃喝，混一天是一天。”這是咖喱眼裡這群人的樣子，她刻意避免和這群人接觸，擔心他們滿滿的負能量傳染給自己。

在小方看來，群演是最舒服的躺平職業。“隻要你不追求當特約、當明星，隻做群演其實非常輕松。有些文章說群演累，有想法的才累，普通群演一點都不累。來劇組換上衣服，溜溜達達一整天，蹭一頓盒飯，領一百多塊錢。沒人會批評你工作做的不好，因為也沒人需要你做多好，你隻是一個鏡頭裡湊數的人頭。最多群頭或者導演會罵兩句，隻當沒聽見就好。隻要你甘心做一條鹹魚，還有比這更輕松的工作麼？”小方說。

“但未來呢？你現在年輕可以得過且過，難道這樣過一輩子麼？我一直勸這些人離開橫店去找一份工作，有手有腳做任何工作收入都不止兩千塊。他們願不願意聽，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最近幾年，先是政策收緊、行業寒冬，接着又是疫情沖擊，國内備案影視劇數量大幅下降。2018年共備案電視劇1231部，2019年備案905部，2020年減少至670部，而2021年備案數量僅498部。其中，古裝劇受沖擊最大，2021年備案最多的月份也隻有3部。

随着戲越來越少，很多群演選擇離開，也有人嘗試轉型。

在短視頻平台，不少分享群演生活的賬号非常火爆。“我今天見到愛豆啦！”、“來橫店做群演要注意什麼？”、“今天是我做群演的第一天”、“給你們看看劇組盒飯都有什麼”，一些類似的視頻播放、互動都很多。這是一些年輕群演轉型的方向，賬号積累一定粉絲後，會有不少商家找上來做投放，有些還會被MCN機構收編。

除了分享劇組生活，還有一些群演的賬号會拍攝各種帶劇情的段子。橫店最不缺的就是演員，拍段子的成本非常低，一條段子隻要給演員幾十塊錢。有些演技不錯的演員甚至會免費出演。這是他們為數不多能在鏡頭前有台詞、甚至成為主演的機會。

作者丨劉亞洲

責任編輯丨甜瓜&VV

排版編輯丨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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