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魯西南,天大旱,地裡的麥子剛開始抽穗,不少葉子開始發黃,再不澆水怕是要顆粒無收,王老漢蹲在村後的麥田地頭,吧嗒吧嗒地抽着老煙袋,春節後沒有下過一滴雨,春天小麥返青時,村裡的男女勞力都去村北的宋羅河擔水,人們說宋羅河連接着黃河,從老輩人傳下來就沒斷過水,可是今年斷水了,難道黃河也沒水了?村長又組織大家去河裡挑泥水,倒到麥田裡,村長說河裡的淤泥好啊,有勁,隻要捱過這段艱難日子等來雨水,麥子肯定豐收。可惜老天爺還是不下雨,慢慢地淤泥幹了,變成了土坷垃。
劉老二蹲在田頭,吧嗒着旱煙,随手抓起一塊土坷垃一捏,塵土就像黑面粉一樣順着手流下來,他心想這要是黑的高粱面多好啊,就不會挨餓了。讓劉老二糟心的不止是地裡的莊稼,還有他媳婦的肚子,麥穗越來越癟,他媳婦的肚子卻越來越鼓。
他坐在地頭的楊樹下,一雙破了洞的黑布鞋坐在屁股下面,背靠着楊樹,呆呆地看着麥田,看煩了又将被旱煙熏得迷糊的雙眼望向天空,有幾絲雲彩挂在西方的天空,在夕陽的照映下發出深紅色,于是大地也被染成紅色,像血的海洋。
慢慢地雲彩變成暗紅,再變成透點紅意的灰色,天便暗了下來,劉老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将布鞋挂在腳上,慢悠悠地往村裡走。坐得久了,他感覺雙腿的筋都收縮了,走起路來雙腿發硬,他用力蹬蹬腿,終于感覺舒坦了。
村裡已有幾戶人家的煙囪飄出青煙,依稀有粥香混在草木煙香飄到了村口,劉老二本來還不是很餓,聞到這香味後感覺胃裡一陣發熱,難受得他趕緊咽了一口唾沫。他看到有人趴在石磙上,輕輕呻吟,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誰,沒好氣地說:“趴那麼多次有個屁用!”他媳婦額頭上滴着汗,嘟囔着:“我有啥辦法”。
晚上,劉老二家喝了清水粥,舔完碗底,幾個孩子就被趕上床睡覺,睡着了就不餓了。
在床上誰也不能亂動,也沒人說話,怕說着說着說餓了,隻能靠喝水解餓,村裡的井水每天冒的還不夠村民喝的,上午村長就通知過劉老二,第二天早上多吃點,要去城裡拉水。
第二天天剛亮,劉老二媳婦就起床做早飯了,特意給自己的男人貼了一個棒子面鍋餅,這是家裡剩下的最後一把棒子面了。飯桌上,這一面金黃,一面焦黃的鍋餅,饞得孩子們不住咽口水,劉老二拿起餅子掰開幾塊,按大小分給了下去,自己隻吃了兩小口,又吃了一小塊鹹蘿蔔,喝了一大碗爛紅薯稀粥,這粥苦是苦了點,但好處是比較容易飽肚子。好年景時,這種爛掉的紅薯隻能扔糞坑裡漚糞,豬都不吃,到如今卻成了好東西,成了救人命的寶貝疙瘩。這種爛紅薯不能直接吃,要用開水煮透,擠出裡面的壞水,再曬幹,用石磙軋碎,才能做成餅子或熬粥吃。
村長讓劉老二到村東頭的老楊樹底下集合,當他走到被剝光了樹皮隻剩白杆的老楊樹下,發現村長和其他四人已經到了。三人一車,一人駕轅,兩人在兩旁各推一車幫。人力氣不足,三個人勉強能拉動一兩百斤東西。大家走得很慢,其中一個外号叫杜老缺的人,在幫着推劉老二駕轅的平闆車,扭頭問在後面駕轅的村長:“咱們這次幫村裡拉水,村裡得管點飯吧?”村長歎了口氣:“放心吧,哪次讓你白幹活過”。
村裡到縣城十幾裡路,他們從早上走到中午才到,在縣衙老井前又排隊了一個小時,才輪到他們打水,村長提了幾桶後,把桶交給劉老二,“不行了,沒勁了,該你了”,劉老二打了五桶,也提不上來第六桶了,又交給旁邊的堂哥劉福根。
平闆車上的大鐵桶裝滿後,他們把車子挪到城牆下休息,村長從腰上的口袋裡摸出幾個褐色的紅薯餅,巴掌大小,一人一個,大家坐在地上,拿瓢輪流喝着涼水,吃兩口餅子,胳膊腿上跑光了的力氣也漸漸回來一些。劉老二将一小塊餅放進嘴裡慢慢嚼着,餅子吃到嘴裡是苦的,咽到肚子裡是熱的,他的胃像久旱的土地被雨水澆灌了一般舒坦起來,他感覺自己從腳趾甲到頭發都舒坦。
大夥在老城牆下吃完了飯喝足了水,又吧嗒了幾口旱煙,開始收拾東西往村裡趕。下午的太陽還很毒辣,白晃晃地刺人眼,往北延申的土路上遠處飄忽忽地像有水在流動,老人說那是風水,人死後埋在有風水的地方,下輩子能托生到富貴人家。
因為車子比來時重,三人一車,行走十分緩慢,駕轅的最累,每隔一兩裡路,就要輪換一下。劉老二腿上的舒坦勁早跑的沒影了,像踩在河底的淤泥上,又軟,擡腳又困難。杜老缺看着路邊田裡的麥秧,很想偷偷過去折一把麥穗來吃,隻是地頭隔不幾步遠就有一人拿着鋤頭釘耙守着,這些看糧人都餓着肚子,怎麼可能讓外村的偷了莊稼。劉老二低頭拉着車,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掉到腳下的沙土裡,砸起一股灰塵。他在想自己的媳婦現在怎麼樣了,算日子,這幾天也快該生了。劉老二想想早飯時一家人分餅的情景,他媳婦好像隻喝了爛地瓜粥。正當他惦記家裡時,杜老缺沙啞的嗓音說:”聽說古時候每次鬧饑荒,老百姓為了活下去,會易子而食,啥意思呢,就是換孩子吃,自個不舍得吃自個的娃,照我說,古人就是聰明,活下去比啥都強,你們說是吧?“杜老缺見沒人理他,又對劉老二說:”老二,如果真到了易子而食那天,我覺得你家幾個孩子裡就二閨女胖點,我要換她。”劉老二擡起耷拉着的頭,停下車,惡狠狠地看着杜老缺罵道:“日恁娘的,你還想吃俺閨女?”
杜老缺看到劉老二那雙小眼睛瞪得大了不少,露出兇光,黝黑的臉膛皮包骨骷髅般,讓一貫大膽的他也不免有點心慌害怕,忙說:“二哥,我開玩笑呢,你别生氣啊。”劉福根用衣角擦了把臉上的汗,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杜老缺:“你都沒孩子,還想和人家換孩子?”杜老缺嘿嘿笑了:“我沒孩子,我還有個天天要吃飯的癱子老婆。”劉福根暗暗罵了一句,“咋,你還想把你老婆換了?”,杜老缺想了想,“也不是不行啊,反正現在也沒力氣開心,真快餓死了,換就換,古代女人和孩子都叫兩腳羊。”村長聽到這裡,不禁皺起眉頭:“少放閑屁,省點力氣拉車子。”
等月亮升起來,他們才到了村裡,各家各戶都派了人在村口等着,村長小心地把水分了下去,劉老二見到自己的大閨女在人群裡排隊,就招呼她走到跟前,讓村長打了一桶水,兩人擡着往家走。
晚餐依舊是壞地瓜粥,苦澀的氣味沖鼻子,不比楊樹皮好吃多少。劉老二丢給媳婦半塊黑餅,“你有身子,多吃點。”他媳婦看看這幾個孩子,個個都是皮包骨,心疼的直掉淚不說話也不吃,劉老二一看生了氣,将餅子捏碎丢進媳婦的碗裡。
劉老二蹲在門外,聽着屋裡接生婆和媳婦的喊叫聲,隻能心煩地抽着旱煙,他知道他媳婦沒勁,這年頭懷孩子的女人很少,能順利生下來的就更少了,他抽着煙,在求菩薩保佑,心裡又害怕菩薩不保佑該咋辦。夜,真長啊,天上一輪圓月已經偏向了西方,幾顆星星閃着精光,房間裡傳來媳婦陣陣的呼喊,有時聲大有時聲小,聲大時劉老二心裡踏實,聲小時劉老二心也跟着沉下去,有好長一段時間媳婦沒再吭聲,他揪心得厲害想進屋去看,接生婆三嬸不讓進屋,說男人進屋不吉利。
又不知過了多久,随着他媳婦一陣急促而低沉地喊叫,屋内突然安靜了,三嬸踉踉跄跄地端着盆子出來,“快,我沒勁了,端不住了。”盆子裡有半盆血水,還有個比黃鼠狼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渾身血污。劉老二接過盆來,看看孩子沒有動靜,終于松了一口氣,喃喃地說:“菩薩保佑,這孩子命好,不受罪了。”
劉老二抓了兩把爛地瓜遞到三嬸手裡,三嬸隻收了一半,看了一眼盆裡的孩子,又晃晃悠悠站起身來:“給你媳婦熬碗粥吧,還好命保住了,這孩子我幫你找地方埋了?”劉老二忙說:“不用了,嬸子,你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俺媳婦。”三嬸又想說點什麼,盯着盆裡的孩子看了會,歎息一聲,走了。
他媳婦躺在漏着黑棉花的滿是破洞的褥子上,渾身已被汗水沁濕。她看到自己的男人進屋了,拼力說:“讓我看一眼咱兒吧,這輩子對不起他,下輩子給他當牛做馬。”劉老二上前擦擦媳婦額頭的汗:“還看啥,别看了,你天天趴石磙,肚子還能天天大起來,總算是老天保佑。我一會挖坑把他埋了,等年景好了,我再給他燒紙錢。”
“給他用布裹上,他不能一輩子沒穿過人衣裳,沒當過人。”劉老二媳婦想去脫自己的汗衫,劉老二攔住她:“先顧活着的人吧,我會給他找個風水好的地方,下輩子他就好過了。”
他仔細洗幹淨了手上的孩子,瘦弱的孩子,頭就占了一半,身子像沒有皮的黃鼠狼,沒有發硬,依舊是軟軟的,也不冰涼。
他來到白天觀察好的“風水寶地”,通往縣城的大官路路邊。用幹草将孩子裹好了,趁着最後的月光,挖挖停停地挖好一個小坑,将孩子放了進去,放進去時他感覺自己眼睛花了,那包裹好的小人在月光下好像晃了晃,吓得他趕緊閉着眼用土埋上,不敢埋成墳頭 ,聽說有人會偷墳。平整好墳子,又撒上幹土和一些幹草。他沖着墳子磕了四個頭:“死者為大,别怪恁爹娘狠心,下輩子找個好人家托生。”
等他回家時,月亮下去了,路很黑,天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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