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上次我們評說了賈府的兩位太太，這次我們來聊聊兩位丫鬟——柳五兒與林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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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将這兩位放在一起說呢？其一是有學者将書中這兩位小丫鬟都比作林黛玉的側影。從長相上來看，柳五兒是“襲黛玉之弱，秉晴雯之姿”，性情是“心内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常會“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活脫脫又一個林黛玉嘛！那林紅玉作者對她的容貌描述不多，隻說她有三分姿色，但她的伶牙俐齒的精明勁兒，那可是比林黛玉還有過之無不及。書中還提到林紅玉的一個著名理論：“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見程甲本第二十六回），說明她本人是喜散不喜聚的，這與林黛玉著名的一句話——“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怅，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有異曲同工之妙，隻不過是不同教育背景下的人不一樣的表達方式而已。

其二是這兩個人的身世背景。這兩個女子都算是賈府的“家生子兒”，他們的父母是賈府的包衣奴才——柳五兒是大觀園管廚房的柳家媳婦的女兒，林紅玉是榮府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兒，皆是舊仆後代。兩個人又都是在賈寶玉的怡紅院那裡當過差，算是二等丫鬟（一等丫鬟是平、襲、紫、鴛這一類貼身服侍主子的大丫鬟）。這兩人也都是通過父母的關系，被安排到怡紅院這個差輕人多的地方工作。這種現象有些像現如今的一些在企事業單位工作多年的老人，在臨退休之前，通過打點關系把自己的子女也送進去安排好工作一樣。基于這兩方面的緣由，就将這兩個書中不起眼的“小角色”放在一起來講講。

先說柳五兒。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這個人在前八十回本裡本已是死了的，後來又在高鹗的續寫本裡活了過來，而且還轉了性子，成為了又一個襲人。為此，高鹗應該是挨了後人不少罵，被後輩紅學大神們斥責為“狗尾續貂”。關于柳五兒是死是生，至今争論未休，也算是《紅樓夢》裡的無頭官司之一吧！

87版紅樓夢中的柳五兒

柳五兒的首次亮相是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這個時期，賈母、王夫人等人因宮裡老太妃的薨逝都去吊唁不在家，而王熙鳳則由于小産沒有恢複好病倒了，隻有探春和李纨代為管理内院，整個内院各方面的管理相對比較混亂。大觀園裡的十二個小戲子因為國喪而失了業，因為上面說的“去留自便”，于是一些人就順勢被分撥到各房去做使喚丫鬟。這些小戲子裡有個芳官就被分到賈寶玉那裡，而芳官之前就和柳五兒要好。

柳家媳婦與芳官

這柳五兒能和芳官做朋友，主要是因為五兒的媽媽柳家媳婦原本是管梨香院裡這些戲子的廚房夥食的，所以有條件通過小恩小惠讓這些人和她交好，那她的女兒自然也就容易和芳官這些人從小交往，成為朋友的。後來這柳家媳婦被分到大觀園管廚房，親眼目睹了高級丫鬟們的日子過得比尋常财主家小姐還好，覺得自己的女兒生得不比她們差，也是“平、襲、紫、鴛皆類”，就想托着芳官這層關系，把女兒也送到怡紅院當差，也博取偶然當個小老婆的機遇。再不濟，“又聞得寶玉将來都要放他們”，将來也好脫了奴籍，外出擇婿。誰知道卻因為一瓶茯苓霜引出了一樁冤案，把個柳五兒當賊給關了一夜。具體事情我就不複述了。

芳官從寶玉處給柳五兒拿來了玫瑰露

本來像柳五兒這樣身份的人，基本上是等了到了一定年齡就會發配給賈府的随從男仆做老婆的，也就是書中所說“配小子”。趙姨娘有個内侄（也有某些版本喚作内親的，非趙姨娘侄子）叫錢槐，是賈環的長随，父母在榮國府庫上管賬，家裡有些錢勢，尚未娶親，相中了柳五兒。但由于柳五兒自己執意不從，也隻能作罷。

為什麼柳五兒不肯同意這門親事呢？我覺得主要是柳五兒由于經常有機會進大觀園逛，開了眼界了，心氣高了，自然不肯随便嫁個人平庸度日。她看到好朋友芳官，一個戲子，社會地位比她還低好幾級，都能在賈寶玉跟前成為紅人，這便給了她無限憧憬。想必她自己也覺得姿色出衆，萬一去了寶玉那邊，被公子看上了，将來成為個“柳姨娘”也是有可能的。

她急于想去寶玉那邊的心情，在書中通過她與芳官的對話裡可以可見一斑：“性急得等不得了”，還說“一則給我媽争口氣”，“二則添上月錢”，“三則我的心開一開，隻怕這病就好了”。不過就算她真進了怡紅院，就一定能得到賈寶玉的垂青嗎？隻怕是機會渺茫啊！等會兒要說的林紅玉——小紅就是前車之鑒，隻因給賈寶玉倒了一杯茶，就被秋紋和碧痕臭罵一通。估計她即便過去了也就是個在屋外聽差掃院的二等丫鬟的命。當然後面高鹗又把五兒寫進書裡，成了寶玉身邊的貼身丫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無頭公案說不清楚。

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裡柳五兒搖身一變，成了寶玉身邊的丫鬟

無論是她，還是晴雯、黛玉，她們最大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裡，不甘心向環境和命運妥協。至于柳五兒到底死在什麼時候？怎麼死的？書中沒有明确的描述，是個謎。隻是在第七十七回通過王夫人的嘴表達出來“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虧那丫頭短命死了”。你看，這個柳五兒就如同五月的柳絮一般，飄落得無聲無息。出現的偶然，消失的甯靜，作者也并沒有對這樣一個人着太多筆墨，就讓她在旁人的一句話裡落幕了。我要是不寫，很多讀者可能都不記得書中有這麼一個人物存在。這樣一名“柳絲榆莢自芳菲”的小姑娘，本來可以有一個平實且甯靜的生活，卻偏偏要撞入大觀園，攪進是非圈，隻能感歎“禍福因緣，皆由心起”。

林紅玉這個人單說名字，很多人可能想不起來她是誰。但要是說“小紅”，很多讀者就能憶起來了。雖然作者在書中對她的着墨也不多，但通過對幾件事的描寫，這個人物是立得住的——隐忍、精明、當機立斷。說句玩笑話，小紅這樣的人，放在當今職場，妥妥的勵志達人——為人低調，做事高調。

87版紅樓夢電視劇裡的林紅玉

前面說了，她的父母是賈府的管家（收管各處房田事務），男管外，女管内。林紅玉媽媽——林之孝家的，連襲人、晴雯之流的大丫頭在她面前都得低眉順眼（雖然背後譏笑編排），寶玉尚且也要禮讓三分；林紅玉的爸爸林之孝，賈琏更是有什麼事都時常跟他商量的。兩口子妥妥的部門經理啊！但兩人處事低調，按王熙鳳的評價，那“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林紅玉之所以被稱為小紅，是因為名字裡的玉犯了賈寶玉與林黛玉，于是就将這個“玉”隐了，平常都被喚作小紅。

林之孝

林之孝的老婆，林紅玉的娘

小紅因為父母的關系，也被分入大觀園做使喚丫頭。她本人是很有野心的，雖然年紀不大，但向上攀爬的決心是始終存在的。書中她的首次露面是在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财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寶玉從北靜王府回來後，因要吃茶，卻不見平常伺候的幾個大丫頭在屋裡，正待要自己倒的時候，小紅這時候現身了。這是書中描寫小紅的第一次利用機會在主人面前表現自己。

本來她這樣的丫頭是不配給主人倒茶的，屋裡頭的幾個大丫頭個個能牙利爪，眼睛像刀子一樣，就怕其他外屋的小丫頭借着給主人獻殷勤，地位竄到和她們平起平坐，平日裡都不會讓他們進屋。誰料日防夜防，也難防有心機的人乘虛而入。且看書中是怎樣讓小紅入了寶玉的眼的：“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好頭發，挽着個纂，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幹淨。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這小紅的初次登場，就引來了寶玉的興趣。從被“吓了一跳”到“笑問道”，小紅一下子就在我們的情種公子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面的主仆問答，更是體現出了小紅的高情商。

秋紋碧痕疑小紅使巧宗兒支開她們意圖接近寶玉，忿而啐罵

本來她們這些二等丫頭平時被大丫頭排擠，是見不到主人的面的，心中自有忿怨。如果這時候小紅說出原委，向寶玉訴苦，那寶玉也許會見怪于襲人晴雯等人，但也僅僅最多是責備兩句，說不該心眼如此小之類的話，之後還是跟平常一樣對待。但從此小紅必然被大丫頭們排擠得更甚，時不時穿個小鞋扣個黑鍋什麼的把你弄出怡紅院都有可能。畢竟才見第一面，還談不上感情基礎，寶玉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二等丫鬟而得罪經常在他身邊的大丫頭的。所以小紅的回答就很巧妙：“這話我也難說。——隻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把所有以前所受的委屈一語帶過，轉而彙報賈芸找寶玉的事。但秋紋碧痕眼裡豈能揉沙子？兩人回來後看到僅有寶玉和小紅在屋裡，“便心中大不自在”，覺得是小紅做了個“巧宗兒”，把她倆支開，隻為在主人面前獻殷勤。于是趕到小紅屋裡連啐帶罵，要不是這時老嬷嬷來傳話，估計兩個人要把小紅罵死方休。

李少紅版紅樓夢電視劇裡的小紅

你道此事小紅是真冤屈嗎？其實不然！書中有這樣的描寫：“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谙事的丫頭，卻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實妄想癡心地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顯弄顯弄。隻是寶玉身邊一幹人，都是能牙利爪的，那裡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所以秋紋她們倒真是識破了小紅的伎倆。所以這個小紅隻能隐忍下來，另尋機會了。後來制造了“羅帕事件”，搭上了賈族的有志青年賈芸，也算是有了歸宿。不過女子遺失貼身物，被有心人撿到而成就一段姻緣佳話的事情，在明清戲文中屬于比較常見的，作者這裡應是借鑒而不是原創。

小紅制造“羅帕事件”，與賈芸相識

再說一件小紅善于發現和利用機會上位的事。書中第二十七回寫到，小紅在與一衆丫鬟在滴翠亭談笑之間，看到王熙鳳在山坡上招手，于是立刻“棄了衆人，跑到鳳姐跟前”。你細品這段文字，可見小紅對機會把握的敏感度。雖在與衆人談笑，然心思卻在注意着身邊發生的一切。當看到領導招手，當機立斷地撇下同事，“攀高枝兒”去給鳳姐辦事了。本來是件簡單的傳話的事，關鍵是小紅人家辦得那叫一個幹淨利落，滴水不漏。在回去覆命的路上，還有個小插曲，遇到晴雯一衆人找茬，人家也不過多争辯，拿出給鳳姐辦事的信物荷包就把晴雯的嘴堵上了。雖然被奚落一番，然而也不做無謂的分證，隻找鳳姐去了。這叫什麼？工作目标性明确！在一件事情沒辦完前，不會被其他事務所打擾，亂了方寸。看來小紅也是學過有效時間管理的。

王熙鳳對小紅的工作能力大加贊賞，意欲收為己用

再看小紅轉述平兒給王熙鳳的回話，那一大堆各種“奶奶”，竟然絲毫不亂，邏輯清晰。旁邊的李纨聽得一愣愣的，大呼聽不懂。然而管事奶奶王熙鳳不僅聽得明白，還大加贊賞，“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然後直接就對小紅表示出拉攏和提拔之意：“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這裡再提一嘴小紅的高情商，尋常人聽到這話肯定是滿心歡喜，立刻跪下謝恩後就跟着鳳姐去了。然而小紅明白自己目前人事關系尚屬于寶玉房裡的，崗位調動這事情是上面人能做主的，自己是不能多言的。所以她的回答是：“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隻是跟着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這回答就很得體，既沒有表現出得到提拔後與舊主劃清界限的負義，又借機拍了鳳姐的馬屁，用謙遜的态度，擡了鳳姐高轎。啧啧，這樣的小紅，豈不是我輩打工人的楷模？

小紅自從跟了鳳姐後，自此書中對她的描述就不多了。不過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紅玉佳蕙閑話”一段有批注：“獄神廟一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這一點各路紅學專家目前無争議。說明曹雪芹原作裡應該還有關于小紅的描寫，隻可惜遺失了，所以我們對林紅玉的了解也隻能限于此。《紅樓夢》裡大大小小的丫頭很多，但除了平兒，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林紅玉。若是有心人，再為林紅玉寫一本别傳，那就更精彩了。

柳五兒與林紅玉都是賈府裡毫不起眼末等小丫鬟，甚至都沒算在十二钗的正副冊裡。在書中她們抱着在賈府出人頭地的念頭闖進故事裡，隻不過命運迥異，一個死（我是傾向于柳五兒死了的）一個升，說明了無論在任何時代——性格決定命運！況且在賈府那麼多的小丫頭裡，有這種念頭又何止她兩個？隻不過作者是用這兩個小丫頭的故事，以點帶面的說明賈府裡一衆“群演”丫鬟的境遇罷了！相信甯榮二府裡，這樣的事情想必還有很多。在《紅樓夢》的衆多主配角眼裡，丫鬟們的命運，無非是三種：做小老婆、配男仆人、生病死了。像鴛鴦、紫鵑那樣終生不嫁服侍主人的，畢竟是極少數。

好了，今天先說到這裡吧。其他人物，容在下有時間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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