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晨光

我是個念舊的人，因此我的童年離我并不是太遠，這種記憶的暖色調令我在孤獨中，在這利欲熏心的時代，并不覺得太冷。

我祖父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我的父親是長子。這是一個拮據，苦澀的小世界，而我就生在這個世界裡，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

我的父親作為長子，晚婚，故而我的出生成了這個家庭最大的快樂之源，祖父祖母将我視若珍寶。當時大姑，二姑均已出嫁，二叔20歲、三叔16歲、三姑12歲，都在讀書，放學和放假後争搶着抱我，加上我的父母，有七個大人照顧我。我出生後第十天，母親的膽囊炎發作，入蘭州市陸軍醫院住院。僅十天的我留給祖母照顧，一下斷了母乳的我哇哇大哭，哭聲非常響亮，似乎要掀掉屋頂，令裹着小腳的祖母手忙腳亂。還好，當時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嬰兒并不少，西部的母親都樸實而善良，祖母便抱着我去有嬰兒的家庭“蹭奶”。當時，大我幾個月的表姐剛出生不久，二姑的乳汁十分豐富，因此我常和表姐分享二姑的乳汁。這是一個物質極度貧乏，但愛心卻最豐富的年代，我是在衆多母親的滋養下存活的，壯實并且歡快。

母親常生着病，痛苦的時候會大聲呻吟。在某種程度上，我對世界的看法深受這病痛的影響，尤其是悲觀的一面。我相信，人的成長受各種外界刺激的影響，尤其是一些重大的，或者長期性的刺激，都能夠改變或者塑造一個人，就像一種儀式一樣，姑且稱它為“儀式效應”。這種刺激就像是某種特别的儀式，受了這種儀式的洗禮，就會在心理上産生極大變化，從而影響人的行為，甚至鍛造出一種性格。佛的故事中講，佛青年時從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出去，分别看見了懷孕的女人，老邁的人，生病的人，死亡的人，生老病死這四種人類不可克服的現象極大的刺激了他，從而使他對生命本身産生思索，從而産生了出家的念頭，并踏上了永恒的思考之路，最終覺悟成佛。應該說，他所看到的生、老、病、死就是儀式效應，它是一種觸動。我的所有的悲觀的來源，都和母親的病有着某些割不斷的聯系。

我時常沉默寡言，但作為一個孩子，我仍然有着快樂，這些記憶和父親、二叔、三姑有關。我家族的人多少有些藝術細胞，父親會吹笛子、二叔書法頗不俗、三叔是個文學青年，熱衷于寫詩，畫畫和攝影。二叔性格開朗，愛說笑，特别喜歡孩子，據家人說，我哭鬧不止的時候，他常來安撫我。因此，我不少時間都賴在他的懷裡。

我對二叔的記憶從5歲的夏夜開始，夏天的夜晚悶熱，而且蚊子多。屋子裡就像個蒸籠，蚊子則像轟炸機群一樣，鳴叫着俯沖向你，在我稚嫩的臉上留下幾個包，又痛又癢，我常因此哇哇大哭。二叔很有辦法，他拿梯子搭在房上，然後抱着羊毛氈爬上去，鋪在屋頂上。我一見，不等他有所反應就跟着爬了上去，并且立即躺在氈上，甚至都不等他鋪平整。屋頂上涼風習習，讨厭的蚊子一個也沒有，隻有旁邊的柳樹發出輕輕的聲音。二叔順着梯子下去，不一會兒抱着兩個枕頭上來了，一個給我，一個他枕着。我們并排躺着，望着幽暗的天空，大鑽石般的星星一閃一閃，眨着眼睛。我對宇宙的認識就從這裡開始，我首先對橫貫天空的一條光帶發生了興趣，二叔告訴我那是銀河，并給我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并把牛郎星和織女星指給我看。從牛郎織女，我開始追問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二郎神……二叔便給我講“七仙女和董永”、“沉香劈山救母”、以及“嫦娥奔月”、“羿射九日”、“誇父逐日”以及《西遊記》裡的一些片段，展開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七彩斑斓的，且沒有盡頭的神話世界。然後，這還不夠，我對一切不明白的東西都會發問，我挂在嘴邊最多的兩句話是：這是啥？為什麼？以至于我獲得一個外号——問不完。這個外号一直伴随我到十歲，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我的笑柄。

實際上我所問的很多問題，都和牆上的畫兒有關。我父親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很喜歡電影，在每個房間的牆上都貼了電影故事畫，那些畫兒不但有情節，下面還有文字，我至今仍然記得很多内容。有愛情故事，驚險故事，偵破故事……我的床頭上還有一幅巨幅的武松打虎。這個故事我直到十三歲才知道，緣何更小的時候無人給我講，大概是因為太小，家人無法給我講述武松的故事。尤其是潘金蓮和西門慶這一節，恐怕更是講不清，隻怕我會有更多問題罷。

我七歲的時候二叔結婚了，新娘是他在罐頭廠的同事。我對此事的記憶十分模糊，大概是我當時并不十分高興，因為無人征詢我的意見。此後他們從我們這個大世界裡分割出去，形成了另一個家庭。不過，我還是依舊去找二叔，期望從他那裡獲得某種慰藉。可是，每次去都看到二嬸正蒙頭大睡，即便是日上三竿。而二叔則像個不高明的主婦，臉上沾着鍋灰，兩手油污，一身煙火氣。再後來，二嬸給我生了個堂弟，我去的時間就更少了。

在所有的叔姑中，我覺得最親近的就是三姑，至今亦然。三姑比我大12歲，與我同一屬相，與其他的叔姑相比，她與我的年齡差距最小，實際上她那時也不過是一個大孩子。她養了一條狗，金黃色，名叫賽虎。她放學後常會站在門口大喊，賽虎，我回來啦。賽虎就會搖着尾巴，歡快的迎上去。她還常常訓練賽虎做出各種動作，使它像人一般立起來。然而，好景不長，二叔做了一件令三姑極為傷心的事，他把賽虎賣給了殺狗的人。這件事使我非常憤怒，我雖然沒有用一種特别的行動去向二叔抗議，但是我的内心逐漸的和二叔産生了距離。這個事件在我内心的巨大震撼，并不亞于一場地震，甚至給我造成了某種心理陰影。以至于我對養寵物十分抵觸，以至于我到現在為止沒有養過任何一隻小動物，盡管我曾多次動過這個念頭，但是我害怕他們會像“賽虎”一樣忽然消失，并有人來告訴我，那個小動物已經進了人的肚子，這是一種非常恥辱的感覺。

我不知道三姑傷心了多久，總之她當時流了很多眼淚。我曾以一個孩子的心靈去體會她的傷心，躲在暗地裡陪她眼淚。當然，這事留在我内心的影響僅止于此，幾個月後我便差不多忘記了。六七歲，我四處撒野的時光結束了，我要上學了。

我們那裡沒有幼兒園，在上小學一年級之前必須上一年“學前班”，帶我去報名的就是三姑。我記得很清楚，三姑掏出五塊錢交了學費，然後在一個表格裡填了我的資料，我就算是入學了。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家裡仍然沒有擺脫拮據的生活，三姑便也辍學了。那時候很流行牛仔褲，女孩們都穿着緊身的牛仔褲，白色的襯衫，把自己曼妙的身段展示出來。三姑是她的朋友圈裡最會打扮的，她雖然也有緊身牛仔褲，但卻常常穿着一條黑色的鉛筆褲，黑色緊身上衣，看起來既神秘，又性感。當她騎着自行車像風一樣從街上馳過，總能吸引很多人的眼睛。我家離學校有一段距離，盡管大多數時候我都是步行走回去，但偶爾三姑也會騎着自行車來接我，我便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中，被三姑抱上後座，馳騁而去。想來那感覺比坐在高級轎車中還要驕傲。

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三姑出嫁了。這是一個令我十分震驚的事，那感覺就像是賈寶玉看着大觀園裡的姐妹星散一般，正所謂此心一般同。實際上，之前已經有了些征兆，常有莫名其妙的人來家裡坐坐，還拎着酒瓶子。大多數時候，都是滿面笑容而來，又怏怏而歸，然而有一天卻有人把酒瓶留了下來，還給了我不少糖。我當時并未意識到，這标志着有人将我的三姑“搶”走了。除了那一大把糖很甜，其實我對三姑的出嫁過程并未目睹。然而，我的記憶裡所有關于婚嫁的記憶，似乎都來自三姑的出嫁。

三姑出嫁的時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那裡仍然盛行着傳統的相親。媒婆是一個非常陽光的職業，當然了，這陽光的程度也還不到牛市買股票的地步，至多是人家請喝一頓酒，吃一頓肉罷了。然而，那些上了年級的婦人仍然樂此不疲。所謂，有女百家求，我們家的門檻差點被媒婆們踩斷。很多年後，我對民俗學感起興趣，曾對故鄉的婚俗進行過一個淺淺的研究，發現我們那裡的婚俗頗有古風。在正式的上門提親前，作為提親的男方會對女子的生辰八字、女子的品行，甚至女方父母的情況也打聽一番，其打聽方法無非是詢問十裡八村的親朋好友。确定了目标，男方就會請媒婆提親，無非是一個滑眉溜眼老婦人領着一個賊眉賊眼的青年男子（或眉眼和順的男子）拎着兩瓶酒來說媒。三姑待字閨中的時候，我見過不少這種陣仗。說穿了，就是讓男女雙方過過目，若是有戲，女方會把酒瓶留下；若是女方根本看不準，就會催促媒婆将酒瓶帶走，更甚者女方會将酒瓶子扔到大街上。

酒瓶留下來，還不算成功。男女兩家的家長會進一步磋商，如果彼此都看好，男女雙方也都同意，那麼就會擇日定親，通常會請一些術士擇定黃道吉日，然後請親朋好友到女方家，由待嫁的女孩将男方當初提親時留下的酒瓶打開，然後敬給所有來客。當然，也有反悔的，隻要女孩遲遲不肯開啟酒瓶，就說明這親事沒戲了。這時候，親朋好友們就會輪番上陣，做姑娘的思想工作，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一般來說，失敗後這兩家雖不至于立即動手，但差不多就是仇人，因為這是一種侮辱。某家的姑娘在定親的時候反悔了，這消息會像長了翅膀一般傳遍十裡八村，并最終演化成流言蜚語。

如果定親順利結束，那也才是開了一個頭，至于什麼時候結婚，還得男女雙方再磋商。順利的話，是半年後，也有的拖個三年四年，甚至七八年，或者退婚的。定親後，兩家便成了親戚，逢年過節，準女婿要到嶽父家問候，春秋換季，要給女方準備新衣裳。春耕夏耘，準女婿要到嶽父家幫忙幹活，總之這是充滿考驗的一段時光。直到考驗滿了，雙方便商議定下黃道吉日，舉行婚禮儀式。

如果和古代的婚俗相比，會發現古代婚俗中有問名，納彩……等等一系列程序，這和我小時候見過的婚俗頗有幾分相似。我的三姑就是嚴格遵循這種程序嫁出去的，同樣我的三叔也經曆了這個過程，隻不過他的角色是男方。這就使得我對男女雙方如何提親，如何刁難對方都有深入的了解。

那時候，我所記得最熱鬧的事情就是嫁娶，曾目睹過不少鄰家女子的出嫁，或者鄰家小夥的婚禮，因為我是跟在祖母身後的食客。通常，祖母帶三塊，或者五塊錢，然後去結婚的街坊家，把錢交給一個戴眼鏡的人，看那人将父親的名字寫在一個紅色的本子上，然後我就可以坐在酒席上大快朵頤了。

比較有意思的是接新娘，當新郎坐着車到新娘家大門口，新娘家小一輩的親戚們會堵在門口不讓新郎進去。大多數時候是提問題，問題都是統一的，即：你是幹嘛的？如果新郎回答，我是來接新娘的。這就算回答失敗。因為，這事兒不允許直接說，必須繞着彎兒說。比如說，我是來“求寶”的，一個“求”字反映了虔誠的态度，一個“寶”字顯示出了對姑娘的重視。如果答對了，新問題是：你怎麼求？這個沒有标準答案，主要看守門的“小将”們對你的回答是否滿意，不論是賄賂，還是強行沖破大門，總之進入大門就算勝利。我也充當過一回刁難者，新郎的回答是：我駕着車來求。繼續問，車上有什麼？新郎答，驢馱金，馬馱銀，駱駝馱的是聚寶盆。這個回答一時将我們鎮住，便算過了關。

新娘上了新郎的車，并不會被接進婚房裡去，而是在新郎鄰居家借一間空房，打掃幹淨，将新娘暫時安置在這借來的屋裡。在新娘所坐得的車經過的地方，大樹上都會貼紅紙條，上書四個字“樹神避之”，路邊的巨石，或者石碾子也會貼上紅紙條，隻是紙條上的字略有不同，乃是“白虎避之”。新娘坐着車到了地方，會有人在車下鋪上紅地毯，或者紅氈子，紅床單之類，一直通往房門。這時，新娘是不能下地走路的，須是新郎将新娘抱進去，當然背進去也無人反對。

新娘暫居的那間房内的牆上也貼着紅紙條，有的寫着“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或者别的什麼，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然而最好玩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拜天地。可惜，我沒有目睹過全過程，第一是我熬不到那個時候，第二是不允許未成年人觀禮。拜天地的時間在午夜，大概是零點十分，也就是既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月亮。這時候，新郎新娘從暫居的房子裡出發，有的還打着傘，是為了遮擋星光或者月光，回到自己家後，在吉時拜天地，成年後我曾看過一回。無非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類……

拜天地過程中，新郎新娘會共同拿着一杆秤，一個升子（木制的量米的容器），升子裡裝滿了麥子，以及其他糧食。這大概有什麼特殊含義吧，然而我那時居然沒有請教過。比較有趣的是伴郎和伴娘，都是已婚男女，甚至是大嬸，大伯級的人物。當然，必須是有模範夫妻之名的人才有資格。這大概也有特殊的含義吧。拜天地的最後一關是入洞房，之後便是鬧洞房。洞房如何鬧法，因我太小，不允許入内，隻能是道聽途說。據說荒謬與戲谑也不少。為我所不喜，故不贅語。

婚俗是如此，似乎沒有看到談戀愛的影子，但是男女們卻都這麼過。也許是他們缺乏個人的主體意識和自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安排。然而，也并未看到多少不幸福。或許，男女之間本就沒有什麼定數，其結合有着諸多的偶然，也有着諸多的随意。愛情對于他們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我無法深解，因為我不是他們。然而，戀愛并非沒有，時常會有不滿父母安排的男女私奔，在我看來這也許就是愛情。直到很多年後，我從母親那裡了解到，那些私奔的男女大多并不幸福，後來都回來了，甚至私奔後又反目，這令我一廂情願的浪漫想法頓時落入凡塵。

愛情總是有的吧，自由戀愛的種子也是有的，隻是并非如影視小說中所描述的那般，那是我家鄉的民歌裡的東西：

三哥哥遠去了。“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裡鋪村，四妹子愛上個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想不到吧，浪漫隐藏的如此之深，他們并非沒有，隻是不為我所看到。三哥哥是誰呢？是三姑少女時暗戀的那個男子，還是喜歡三姑的男子……還是每天晚上在河邊吹笛子的人。我不得而知，我隻是知道，在所有按着相親的步驟出嫁的女子心裡，都有個三哥哥。而三哥哥們，都有個尕妹子，這就是事實。

三叔的愛情十分不順，或者說是婚姻不順，他直到26歲還沒有結婚，這在當時已經是“齊天大剩”級别的剩男了。他相親無數，不知是他看不上别人，還是别人看不上他，也許兩者都有罷。三叔是個理想的人，他曾夢想當一個攝影師，還夢想當一個作家。但這一切都沒有實現，不過卻為我提供了不少便利，那就是偷看他的藏書，偷玩他的相機。有一段時間，他準備做一個鄉村畫家，買了不少顔料和油漆，在家裡的牆壁和家具上做實驗。我們當地管這一行叫做“畫匠”，說穿了就是個手藝人，主要營生是油漆家具，畫牆圍子（屋内牆上用油漆畫上風景或者花草），或者給棺木描龍畫鳳等。不過，他的這一夢想也未實現，但卻使我愛上了畫畫，曾在校園的美術比賽中屢屢獲獎。

客觀的說，三叔是個有天賦的人，不論他的實踐，還是審美情趣，都可以看出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然而他生錯了地方。在我家鄉這個重實利且僻陋的地方，這種愛好是危險的，隻會讓人覺得不務正業。然而，務了正業又怎麼樣呢，不過又多了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罷了。我倒是喜歡那些不務正業，敢于沖破眼前的藩籬的人。

我的童年的記憶都有着失誤，但我竭力去脫掉美化的痕迹，使它更接近真實。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魯瓦（Delacroix）說，保持自己感覺和感情的曆史，我等于活了兩次。過去将會返回，而未來也就潛藏其中。是的，過去與未來有着神秘的聯系。我保持着這些記憶，等于我保有某一個曆史片段。故而，我的内心有着永恒的，溫情的東西存在。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