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在奧斯卡評獎中大獲全勝,整個電影看來,在影像上并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電影奇谲的是它的構思。
《寄生蟲》的構思之奇在影片放到一半的時候,一家人突然發現豪宅裡面還有一個地下室,在這裡寄居着一個躲債男,由此,才引發電影裡那一場急轉直下的你死我活的惡戰。
實際上,電影的主題“寄生蟲”,就是指地下室裡那個不幹活、靠偷吃主人食物的躲藏者。開始的寄生蟲是地下室裡的那個的已經蟄伏四年的躲債者,而最後這個“寄生蟲”變成了金司機。
地下室裡的“寄生蟲”的角色轉變,實際上反映的是在資源有限的環境裡,逐食者如何要消滅對手,赢得自己的生存空間。
這是《寄生蟲》所想表達的主題。
那麼這一主題是從何而來?
最近,有報道稱《寄生蟲》抄襲了1999年拍攝的印度電影《Minsara Kanna》,這部電影難以找到,無從置喙,不過,《寄生蟲》的主題立意卻與奉俊昊于2014年導演的《雪國列車》有着千絲萬縷的密切關系。兩部影片,可以說有着内在的構思肌理,從中能夠看出,《雪國列車》的社會架構與體系模型,規定了《寄生蟲》中的故事流程。在《寄生蟲》中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借助于《雪國列車》,可以迎刃而解。
比如,在《寄生蟲》中,為什麼最後金司機要一刀刺向豪宅的男主人,本來男主人正準備搶救他的女兒,但金司機卻為什麼要殺了救其愛女的還算不錯的恩人?
這個選擇,其實比對一下《雪國列車》裡的設置,就完全可以理解了。《雪國列車》借助于一個科幻模式,能夠把人類社會的本質秘密進行高度概括,比《寄生蟲》裡摻雜了更多的生活真實性的設置要少受倫理與道德的幹預與幹擾,因此,《雪國列車》更富有寓言性質,這樣,《寄生蟲》裡的一些情節隻有借助于寓言的輔佐才能凸現它的真谛,才能夠水落石出它的真正内涵。
下面,我們不妨從多個側面,去感受一下《雪國列車》如何為《寄生蟲》提供了創作思路與想象。
一、《雪國列車》展現了人類的欲望攀升路線,正是《寄生蟲》的背景基礎。《雪國列車》設置了一個屬于未來的2031年的時間線,在這個時代裡,人類由于發射了一種幹預地球變暖的人造制冷劑,導緻地球冰天雪地,生命無存,而隻有一輛周而複始地行進在全球軌道上的列車,成了最後幸存生命得以苟延殘喘的方舟。
這樣,電影裡的列車便成了一個現實世界的隐喻,它具有封閉性,隔離着與外界的聯系,這種隐喻,同樣在《寄生蟲》中存在。
《寄生蟲》裡的金氏一家,在進入豪宅中的家庭之後,也是處于一種封閉式的環境中。尤其是豪宅裡的地下室的發現,更使金氏一家陷入到封閉的境遇中,不得不傾盡全家之力,來應對這一環境中的壓力。
《雪國列車》裡最初出現的人物,是處于生存鍊末端的車尾部分的類群。他們知道這列車前面的生活比他們要豐裕得多,所以,他們的最大理想,就是向前攀爬,改善自己目前最底層的生活。
可以看出,《雪國列車》裡的列車,正象征着人類的欲望脈線,而最強烈的欲望,恰恰在這一個欲望流程的最底端。
在影片裡,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欲望大緻源自于三個方面,恰恰是人類欲望的最基本類型。
一是最基本的生存欲望。處于列車末端的人類,每天吃的是一種黑乎乎的垃圾食品,電影後來交待這是由昆蟲類原料制作而成,那些不堪接受這樣命運安排的末端人類,腦子裡幻想的是能夠吃到牛排、雞腿,也就是希望能改變當下的生存窘境,這是人類的第一需要。
所以,出于這一簡單的生存欲望,他們迫切希望展開一次對中、高端人類生存的出擊。這構成了電影裡的柯蒂斯革命的重要原初動力。
二是人類的向上爬的欲望。這一點,影片中隸屬于列車體制内的梅森部長說的相當明白。她用鞋與帽作比喻,喻示着人類之間必定要有地位之差,她鼓吹的是,每個人要安于本分,固守自己的位置,得過且過。她說:“我在頭上,你們在腳下,從一開始,秩序就由你們的車票決定了……當腳想到當頭時,就越界了。記住你們的位置,待在你們的位置上,當好你們的鞋。”
這是命定的秩序論,恰恰是人類反抗的一種重大誘因。打破人類的地位之差,是人類的美好希望之一。所以,那些處于尾廂裡的芸芸衆生抱着改善自己地位的欲望,凝聚起來,展開了對象征着上層社會的頭車的進攻與出擊。
三是人類的繁衍欲望。在《雪國列車》裡,我們看到,有兩個孩子被列車上的管理者給帶走了,導緻這兩個孩子的父母痛不欲生,他們迫切希望能夠來到頭車上,找回自己的孩子。人類的親情之愛的背後,暗含着他們的延續下一代生命的願望,所以,他們也當仁不讓地參加到列車上的革命浪潮中。影片裡丢掉小孩的母親提出參戰的理由是:我比男人還健壯。
《雪國列車》裡對人類的三種欲望的呈現,在《寄生蟲》裡同樣是如出一轍地作了展示。影片裡的金氏一家,居于半地下室的生存環境裡,面臨着生存危機,而在豪宅的地下室裡,還躲藏着一個躲債男,這是一個生存條件更為惡劣的類群,這樣,在影片中提供的社會層次,便分成了地下室、半地下室和豪宅三個層次,他們都為了生存需要,像《雪國列車》中處于尾車裡的末端人群,需要通過行動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生存條件改善之後,他們會很自然地幻想着自己的榮譽、地位與自由,還有他們的後代的生存場所,他們的欲望動機可以說與《雪國列車》中的末端人群是完全一樣的。
因此,《雪國列車》與《寄生蟲》都共同地展現了人類的欲望累積與攀爬路徑,隻不過一個是在線性的列車上,一個是在豎向的人類居所上——由最下層的地下室到半地下室再到挺立在地面之上的二層豪宅。
二、《雪國列車》裡展現的資源有限,造成了人類之間的生死存亡關系,正是《寄生蟲》裡的沖突之因。《雪國列車》裡是一個封閉的狹小的世界,正如這一列車的統治者維爾福所清醒地指稱的那樣,這個狹小的空間裡,要保持它的内在的運行與平衡,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說:“我們要保持平衡,空氣、水、食物、人口,必須保持好平衡。為了達到最佳平衡狀況,我不惜采取極端的手段。”
在這裡,空氣、水、食物,都是人類之外的維生元素,是一種資源性質的屬類,而人口,則是消耗資源的類屬。
資源性的東西,是有限的,在影片的封閉式環境裡,不可能有更大的增長,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縮減消耗資源的那一部分存在,隻有這樣,才能達到平衡。
因此,在資源固定的情況下,享用與消耗資源的人類,就會為争奪有限的資源,而展開你死我活、生死存亡的搏鬥。
所以《雪國列車》裡尾車的人類,為了自己的生存、攀升及延續基因的需要,展開了他們的冒死一搏,就這樣,他們在列車上過五關斬六将,終于最後走到了頭車的位置,這意味着他們終于攀爬到了這一列象征着人類生存金字塔喻體的頂端位置了。
他們是成功者,但是,這個頂端并不意味着他們就是最終的勝出,這個原因是什麼?我們會在下面的第三點作進一步解釋,這也是這部電影讓人毛骨聳然的對人類社會的深刻揭示。在頭車裡,他們不得不面對着一個更為荒唐而難以置信的真相。然而,為了争奪資源的暴動、戰鬥、掠奪或者叫革命,第一次獲得了成功,在表象上看,他們終于成為資源争奪的勝利者了。
在影片的交待中,這種發生在頭車與尾車之間的血腥交鋒,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總是過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場這樣的毆鬥與屠戮。從影片的交待來看,這種紛争有15年前的“七人叛亂”,4年前的麥克格雷戈暴動,以及這一次發生的以領導者柯蒂斯命名的終于成功了的革命。這些由底層向上席卷而來的暴動,都懷揣着雷同的對資源的重新分配的強烈動機,一浪壓過一浪地席卷而來,成為人類社會與曆史的基本模式。
而在《寄生蟲》中,同樣表現了一場争奪資源的不容妥協的你死我活的生存搏殺。影片裡的豪宅是孤零零地坐落在這個世界上的,電影的封閉的空間,正如《雪國列車》中的列車一樣,強化了這樣的生存空間的唯一性,實際上,金氏一家并不是說一無所能,他們各有所長,其實完全能夠在社會上獲得不亞于在這所豪宅中賞賜給他們的那一份衣食兩安,但電影襲仿了《雪國列車》的封閉式架構,使得金氏一家,把全家的命脈都命懸一線地寄托在豪宅之中,這樣,必然要與另一個躲藏在地下室裡的躲債男家庭發生緻命的碰撞。
可以說,躲債男家庭對豪宅的寄生遠甚于金氏一家,因為躲債男根本不敢來到地表上生存,那樣的話,他的負債累累的狀況便會在追債人的逼迫下死無葬身之地。因此,金氏一家與躲債男一家注定要為資源的競争而被置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針尖麥芒位置,從而使得他們的争鬥從一開始就充滿着血淋淋味道。
在電影裡,金氏一家開始的時候,試圖實現和解政策,與躲債男取得一種平衡,但是,躲債男根本不容分說,絕不給金氏一家開口商議的機會,直接把前來談判的金家兒子打得頭破血流,然後持刀走到大庭廣衆之下,殺死金家女兒 。
實際上,躲債男因為對資源的更為迫切的需要,所以,他采取了一種孤注一擲的辦法,不惜铤而走險,同歸于盡。因為資源對他來說,就是他的生命,而金氏一家,即使沒有豪宅的資源,還能夠生存下去,所以,躲債男的窮兇極惡也因為他處于需要資源的最底端的危境,既然他的寄生資源已經被金家破壞了,那麼,他就更加無所顧忌,不如魚死網破,誰都得不到資源,這就是為了争奪資源的人類所能達到的最為瘋狂的地步。
因此,《雪國列車》與《寄生蟲》都揭示了資源緊缺的大環境下,被這一困窘覆蓋的生命所能達到的暴戾程度,越是需要資源的類群,越是戾氣十足。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寫道:“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為什麼會存在這樣的現象?正是因為在資源有限的人類社會中,必然會發生這樣的互噬現象。《雪國列車》與《寄生蟲》正是揭開了對人類相互傾軋的深層探讨。
三、《雪國列車》裡解決罪惡之源的終極之策,正是《寄生蟲》裡金爸爸殺死豪宅主人的原因。《雪國列車》最為震驚的地方,就是影片在結尾處來了一個徹底逆轉,那就是影片裡的暴動者,最後發現,他們正是這輛列車統治者一手策劃與需要的。
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真相,所以,柯蒂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一直想推翻的終結宿敵,恰恰是最需要他的,安排了他的暴動宿命。
他一直接到的神秘紙條,正是維爾福傳遞給他的。他聽命于維爾福,包括他的暴動,也是統治者的一場操縱的産物。
這不是一件最殘酷的事嗎?
當你拼盡全力,想反對一種體系,最終發現,你越是努力去反抗,越是這種體系的一種安排,這是一種何等的悲哀?就像如來佛之手,可以随着孫悟空的掙紮而擴大和縮小。
《雪國列車》裡的終極魔頭看上去和霭可親,他強調的列車上資源有限,是能夠讓人接受的,但是他采取的平衡資源的辦法,卻讓人大驚失色,聳然而驚。
難怪當柯蒂斯一路反抗到底,見到維爾福的時候,卻對自己被禮賓為座上客而感到不可思議。
維爾福的理論是:“為了達到最佳平衡狀态,我不惜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有的時候,需要人口急劇減少,沒時間等待自然選擇。等到那一天,早就擁擠不堪,食不裹腹了。次好的選擇,是讓個體自相殘殺。”
柯蒂斯從維爾福那裡得到的真相是,他一直奉為反抗領袖的吉連姆在維爾福坦言的話語裡,原來是兩個人私下裡一直暗中聯系。也就是統治者與反抗者原來是一丘之貉,他們的目的,是聯起手來,制造一場有限度的暴動,然後通過這種暴動,消滅冗餘的人口,達到列車内的生态平衡。
柯蒂斯徹悟自己不過是一件武器而已,通過他掀起的暴力行動,完成統治者所需要的平衡人口的需要。
這才是《雪國列車》裡揭開的最殘酷的真相所在。
柯蒂斯開始時是難以相信一直在暗中指導他的反抗領袖吉連姆竟然是一個出賣他的人,但是聯系到前因後果,他不能不相信這是屬實的。
影片裡也交待,吉連姆與統治者維爾福意圖用他們的默契,滅掉74%的人口,但柯蒂斯明顯因為個人能力的緣故,讓他的暴動超過了預期。影片裡,有一個細節,吉連姆在預定的地點,本該中止柯蒂斯的繼續行動,但是柯蒂斯執意前行,吉連姆并沒有加以阻止,但他暗示,見到維爾福之後,不要相信維爾福的話,因為他知道,維爾福告訴柯蒂斯真相,将徹底毀滅掉柯蒂斯的心理防線,了解到自己的棋子一樣的悲慘性質。
可以看出,吉連姆之前的所作所為,不過遵循的是一種自然選擇的生存法則,因為這種法則是超越于人類之上的,他與維爾福私下勾搭成奸,不過是對人類生存鐵律的臣服。影片裡表現,當他看到柯蒂斯執意繼續前行、意圖殺到最後的車頭的時候,他并沒有加以阻止,而是叮囑了一番。
電影用以說明的是,人類的自然法則并不能決定具有理性的人類的選擇。所以,柯蒂斯打破了這種自然選擇。當維爾福按自然選擇的規律,意圖把這輛列車的掌控權移交給他的時候,他拒絕了這種自然法則對列車的掌控,抛棄了維爾福。
盡管打破自然法則,意味着列車的毀滅,但影片在最後,表現了兩個孩子走出了列車,看到了漸漸複蘇的大地,電影還是給予了陰霾包裹的雪國列車所隐喻的人類自然屬性,烙印出了一絲理性與人性的光色、光芒與光澤。
這正是《雪國列車》的深刻喻意,人類必須沿襲着自然法則規定的路徑前行,但是人類的與衆不同的地方,恰恰是它的良知與理性,而這種東西如果真正喪失的話,那麼人類将是生不如死。
《雪國列車》裡有一個光明的尾巴,這種光明的喻示,也必然影響到《寄生蟲》一片。
為什麼在《寄生蟲》中,最後金爸爸欲刺向豪宅男主人?
其實,比對一下《雪國列車》中的人物設置,就會明白金爸爸這種怪異作為的動機所在。
在《雪國列車》中,列車統治者維爾福把執掌大權交給柯蒂斯,對柯蒂斯也沒有什麼敵對行動,但為什麼柯蒂斯還要殺掉維爾福呢?
因為柯蒂斯面對維爾福,雖然他無法否認維爾福的那一套關于自然法則的說辭,但他無法從人性的層面,去接受這一套物競天擇的理論,雖然這種理論看起來是那樣振振有辭、震聾發聩,但是,柯蒂無法從情感的維度上接受這一套理論,所以,他未假思索地站到了良知與情感這一邊,摒棄了維爾福給予的選擇之路,而甯願打開列車車門,開啟另一條由人性與良知主導的人生活路。
所以,他必須殺死維爾福。
在《寄生蟲》中,金爸爸在看到女兒被害之後,一直在激烈地思考着這一幕發生的真正原因,他與《雪國列車》中的柯蒂斯一樣,表面上看,眼前的殺戮一幕源自于資源有限而引發的争奪之戰,但根本的原因,還是這些資源的掌控者所蓄意引進的自然法則。這些資源的掌控者,才是殺戮的真正誘因,所以,柯蒂斯抛棄了維爾福,置維爾福于死地。金爸爸的思路與柯蒂斯是一樣的,他觀察着,思考着,頓悟了他與躲債者發生的血腥殘殺,真正的源頭,正是資源的掌握者豪宅主人,與同病相憐、相煎何急的躲債者争個你死我活,是沒有意義的,真正的黑手,正是豪宅主人。
所以,金爸爸持刃刺向了豪宅男主人,這一構思,幾乎就是從《雪國列車》複制粘貼過來的,不過,因為《雪國列車》更具抽象的寓言風格,能夠更讓人容易接受一些,而《寄生蟲》裡承繼了《雪國列車》中的隐性思維,必然要在思路上,走到《雪國列車》裡的最終直搗黃龍的結局。
因此從《雪國列車》中的寓言體到《寄生蟲》的現實題材,可以看到兩者之間的處置方式與邏輯手段都是一樣的,這樣,從《雪國列車》來看《寄生蟲》,可以更清晰地明白《寄生蟲》的真正内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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