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R,我正在尼亞加拉的停車場,坐在車裡給你寫信。你給我的信,我已讀了四遍,我會把你的每句話永遠珍藏在心裡。讀你的信使我心跳加快。
昨晚我醒着躺在床上計劃很多事情,比如我該把你的信藏在哪裡,我全都想好了,我甚至在想象中從卧室穿過整棟房子,我還計劃了離開時該帶些什麼,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除了你。我會帶一盞燈和一些個人物品,我還想帶上鋼琴,但太重了。短短幾天,你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至愛。你給了我自由,你使我重獲新生。
我太想你了,但我會努力控制自己,我不想強迫你做任何事,也許我該往後退一點。我真的願意相信你愛我,但還是不能理解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被我吸引,我太普通,也不再年輕 ……
無論如何,時不時能見到你我就很高興,有你在就很好。這仍然像一場夢,我們一起度過了兩天,兩天!多麼美好的一場夢!
天已經黑了,瀑布更響,印第安人稱之為“雷神之聲”,它在我心中徹夜轟鳴。
《尼亞加拉情書》(三書)
——改寫自攝影展上散見的書信殘片
暗想昔時歡笑事
《臨江仙》
(五代)顧敻
碧染長空池似鏡,倚樓閑望凝情。
滿衣紅藕細香清,象床珍簟,
山障掩,玉琴橫。
暗想昔時歡笑事,如今赢得愁生。
博山爐暖澹煙輕,蟬吟人靜,
殘日傍,小窗明。
天空,池水,一切如此平靜,如同什麼也未曾發生。然而,碧染長空,池面似鏡,一切又都在那裡,曆曆分明。整部記憶,盡在她倚樓凝望中。
“碧染長空池似鏡,倚樓閑望凝情”,長空高遠,碧藍深深處,聽得見波濤聲,似近猶遠,拍打着記憶的堤岸。這是夏天,或夏天的終結,她在池水的鏡中照見昔日,那是第一次,她穿上壽衣卻全然不知,因為上面繡滿了花。
紅蓮又開,亭亭靜植于池上。凝望太久,她已不再知道蓮花的升起,究竟是一種思念,還是一種遺忘。
忽然她發現她已來到室内,衣上沁滿紅藕的清香。象床,珍簟,山障,玉琴,全都遺物似的,冷冷清清,陪伴着她,埋葬着她。不友好的日光,用屏風擋住,屏風上畫着山景,她半夢半醒,玉琴橫在那裡,像啞了的木頭,落滿灰塵。
“暗想昔年歡笑事”,這間屋子,曾經洋溢着歡聲笑語,一切都是活的,熠熠生輝,玉琴彈奏出美妙的歌曲。“如今赢得愁生”,昔年有多快樂,如今就有多落寞,象床空闊,珍簟冰冷,山障玉琴,無處不傷心。
博山爐暖,淡淡輕煙,香氣缭繞,如夢海之四環。長長的下午,蟬吟人靜,她在回憶裡踽踽獨行,殘日傍,小窗上,一點微明。
北宋 王居正《調鹦圖》
随緣花草是生涯
《夏日絕句》
(宋)楊萬裡
不但春妍夏亦佳,随緣花草是生涯。
鹿蔥解插纖長柄,金鳳仍開最小花。
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不但春妍夏亦佳,随緣花草是生涯”,随緣花草甚好,開在此時此地,你看見的花,就是為你開的,也就是最好的花。
夏天開的花,比我平常留意到的,要多很多:荷花、向日葵、石榴花、鳳仙花、石竹、鸢尾、木槿、栀子花、百日紅、馬蘭花、夏水仙、建蘭、茉莉、夾竹桃、夜來香、美人蕉、扶桑、六月雪等。
前些年在廣東,怪異的是夜來香,濃烈到使人窒息,香到簡直不是香,而是“臭”了,老遠就聞到,匆匆掩鼻而過。夾竹桃文靜,香氣内斂,卻聽說有毒,不宜多聞。最喜雞蛋花,花瓣邊緣潔白,中心勻黃,素雅溫婉,折一朵簪于耳鬓,頗有南亞風情,尤其雨後,地上零落數朵,散發淡淡清香。木槿、扶桑,作為綠化草木,鄉村路邊随處可見,淡紫花,火紅花,開在籬笆似的葉叢間,好像永遠開不完,細看也挺好看,但太不稀罕,也就很少人正眼去看。
在北方沒有上述這些花,荷花是有的,更多見的是向日葵、石榴花和鳳仙花,不過鄉下人都不當它們是花。向日葵為我所青睐,一兩株開在庭院就很亮眼,然而稍覺孤單,要成氣候才可觀。像那年暑假在大西北,筆直的通天路上,兩邊盡是葵田,無邊無際的花海,前方落日熔金,一個農人趕着羊群,輝煌夕照中,電影鏡頭般迎面而來。
鹿蔥,也叫夏水仙,葉條纖長,傘形花序,一株開花數朵,淡紫紅色,多生長于山溝、溪邊的陰涼處。看着圖片,回憶不起來,也許我沒見過,也許見過而不認識亦未加留意。“鹿蔥解插纖長柄”,這句文字的形象和意思都太生硬。水仙、建蘭、鹿蔥這類花草,碧葉纖長,清秀委婉,觀之使人身心柔靜,“插”“柄”二字,音義與之不宜。
“金鳳仍開最小花”,金鳳就是鳳仙花,北方也叫指甲花,莖粗壯,葉似柳,花似小蝴蝶,或紫或紅或白,農村家院房前屋後時有種植。從前每年暑假都要染指甲花,村裡總有人種,随便讨要幾枝,連莖帶葉帶花,一起加上白礬搗爛,用枸葉包于指端,一夜睡起,十指火紅。指甲花染的指甲,越洗越豔,不掉顔色,新指甲長出,随剪随短。
南唐馮延巳詞曰:“細雨泣秋風,金鳳花殘滿地紅”。入秋後,指甲花還在開,然綠葉已暗,現出清愁模樣,秋風秋雨,零落一地紅紫,兒時看見倍感華麗凄涼,心裡哀悼似地想:暑假要過完了,美好時光又化作雲煙。
清 董诰《夏景花卉之八》
待浮花浪蕊都盡
《賀新郎·夏景》
(宋)蘇轼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
手弄生绡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
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秾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記憶中這首詞是詠石榴花,或一個叫榴花的女子,重讀時才看清題目:夏景。細思亦有道理,此詞雙調,上片詠人,下片詠花,佳人與榴花,俱是夏日清景。
據南宋曾季狸的《艇齋詩話》記載,蘇轼這首詞作于杭州萬頃寺,寺中有石榴樹,是日有歌者晝寝,詞中“石榴半吐”“孤眠清熟”,皆眼前景意中人。又據南宋陳鹄的《耆舊續聞》稱,此詞是蘇轼晚年之作,蘇轼有妾名朝雲、榴花,朝雲客死嶺南,唯榴花獨存,故詞的下片有“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之語。關于《賀新郎》的寫作緣起,流傳着不少說法,多系附會,姑妄聽之,不必拘泥。
蘇轼詞中的女子,形象氣質超凡脫俗、一塵不染,即使夏天,她們也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夏景的上片,像在一幅畫裡,乳燕翩飛,華屋寂寂,桐樹跟着日影悠然漫步,向晚涼風習習,佳人剛剛出浴。“手弄生绡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團扇與素手,一并清幽。“漸困倚、孤眠清熟”,這句豈非畫出一位睡美人?夢中入仙境,簾外誰來推繡戶,驚醒,又卻是、風敲竹。
夢醒,照眼榴花半吐,“石榴半吐紅巾蹙”,這句花人合寫,花似紅巾蹙,人如西子含颦。下片是雙重視角,一是詩人,一是佳人,佳人看石榴花,詩人看花亦看人。“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浮花浪蕊,指鬥豔争芳的桃花、李花、杏花之屬,作為隐喻,也許是說那些浮來汆去的,都不是最後的情人,但蘇轼在這裡肯定不是指朝雲。
“秾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那最後一個将來臨,恐不多時,又将在秋風中凋謝。夏日慵懶的南風呵,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
明 陸治《榴花小景圖》
愛與失落
要經過多少次成敗,才能學會愛?福樓拜在《情感教育》中有這樣幾句徹悟的話:“他旅行他回來,他經識了駝鈴的寂寞,廢墟的暈眩,帳下寒冷的醒寤,同情中斷了的辛辣。”(李健吾 譯)
上星期天,早餐後出門散步,看見某博物館有攝影展,本來早已對缺乏人格徒具風格的很多所謂“後現代藝術”失去了興趣,但因為免費,自己又在閑逛,于是順便進去看了看。結果很值,至少值一兩個小時,攝影師Alec Soth來自美國,展覽命名為“落葉集”,分為黃、白、橙、紅幾個系列,拍攝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最觸動我的是白色系“尼亞加拉”,探索的主題是“愛與渴望”,攝影師收集了大量書信殘片,當事人已老去或死去,文章開頭的情書即從中幻化而來。大多書信行文粗糙情感未免幼稚,然而那些句子和手寫字迹飽含真誠和熱情,感覺寫信人不是在用文字表白,而是把一顆鮮活的心掏出來放在了紙上。有一封信僅存末段,堪當微小說來讀,原文翻譯如下:
“如果我有一套不錯的公寓一份體面的工作并能讓你感到快樂而且認為我們可以共同書寫一段美好的曆史,你願意回來嗎?”
打動我的是“如果”後面跟着的這個長長的句子,這麼多想用來赢回對方的東西,沒有逗号隔斷,一口氣全部給你。我心裡立刻回答:“願意!”然而,又猶豫了,一切都是假設,我到底因為什麼離去?“如果”的後面全部是表示虛拟的過去式,意思就是還沒有吧?而且“美好”這個詞是後來打勾補上去的……
直覺式的生命感知
還古詩本真面目
新京報書評周刊·周末讀詩專欄
從前50期内容中甄選40篇結集
《細雨濕流光》
《周末讀詩:細雨濕流光》
作者:三書
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張進、宮子
校對 | 陳萩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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