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一般指心地單純,性情率放,無拘無束,毫不虛僞掩飾和矯揉造作。天真,是廣泛存在于社會、人文領域的一種性格、一種藝術風格。文學作品中描寫天真最直接的恐怕就是詩詞了,唐詩中廣為詠唱的如:
王維《偶然作》: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
李白《草書歌行》: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公孫大娘渾脫舞
杜甫《寄李白》: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
這都是對天真的某種贊頌。劉熙載《藝概·詩概》寫道:“杜詩雲:‘畏人嫌我真。’又雲:‘直取性情真。’一自詠,一贈人,皆與論詩無與,然其詩之所尚可知。”所引杜詩這兩句,雖不是專為論詩而作,但其詩所崇尚、所追求的,就是一個“真”字。
篆書《散氏盤銘》拓本局部
書法批評“天真”為書藝風格美學之一品,其義是既指個性的天真,又指藝術風格的天真。這也就是“任真自得直寫胸中天”。與“天真”一品相反相對的,是工巧、方正、沖和等。宋代是一個充滿着天真氣息的時代,與尚“法”的唐代不同,宋代書家尚“意”。天真是天性,不僅表現在人的性格上,還表現在其作品中。宋代的四大家中,書藝創作充盈着天真氣息的,可以蘇轼、米芾為代表。對于這種不假雕琢的天真之美,前人的詩作已詠及了這一點。例如:
劉墉《論書絕句》:
蘇、黃佳氣本天真,姑射豐姿不染塵。筆軟墨豐皆入妙,無窮機軸出清新。
王文治《論書絕句》:
坡翁奇氣本超倫,揮灑縱橫欲絕塵。直到晚年師北海,更于平淡見天真。
高士奇《題米芾蜀素帖》:
蜀缣織素烏絲界,米颠書邁歐、虞派。出入魏晉醞天真,風樯陣馬絕痛快。
先說說蘇轼。他在《與上言上人書》中寫道:
“每飲村酒,醉後曳杖放腳,不知遠近,亦曠然天真。”
這是寫自己性格表現上的無拘無束,頹然沉酣,曠然天真。在藝術風格上,他作書主張不為俗拘,不為法縛,“不踐古人”(《評草書》)而自出機杼。其《石蒼舒醉墨堂》詩雲: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他不但主張書法無法,認為“把筆無定法”等等,而且強調信手,贊賞“信手自然,動有姿态”(《題魯公書草》)的書藝,因而其書被稱為“信手書”;他作畫也不主張枝枝節節而為。蘇轼的這些主張和創作實踐,如果深入一層看,都是通向“曠然天真”、“不問遠近”之美的。李澤厚指出:
“蘇轼在美學上追求的是一種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并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蘇轼的美學思想正是如此。
蘇東坡塑像
李白在《古風(其三十五)》中,反對“雕蟲喪天真”,而主張“揮成斧斤”。蘇轼的放筆信手作書,“浩然聽筆之所之”(《書所作字後》),和李白的作詩主張也是一脈相通的。試看他所書《黃州寒食詩卷》,既無雕蟲斧鑿之痕,亦無矯揉造作之态,在蘇轼筆下,通篇信手一揮,如“年”字之長,“秋”字之扁,“我”字之右側,“黃”字之左傾,“海”、“燕”等字之墨重,“自”、“雨”等字之筆瘦……真是“揮灑縱橫欲絕塵”。在這一地道的“信手書”中,形體不同的字異态而共處,顯現出沉酣盡情之趣、天真活潑之美。因而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
蘇轼《黃州寒食詩卷》
如果說,蘇轼所書詩帖還終于免不了略有一點兒拘束,那麼,他的尺牍就更為揮灑自如了。如其《覆盆子帖》、《渡海帖》、《人來得書帖》、《新歲展慶帖》等,都是偶然欲書,興來,一揮而就,當時并沒有把它當做書法藝術來創作,因而能寫得超然于律法之上,浮遊乎塵俗之表,酣暢真率,逸趣橫生,充分流露了胸中之“天”,《評草書》這句話“書初無意于佳乃佳”成為書法理論史上的不朽經典。董其昌《畫禅室随筆·論用筆》寫道: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紙素成闆刻樣。東坡詩論書法雲:‘天真爛漫是吾師。’此一句丹髓也。”
足可以說,這一論述轉為蘇轼書風打造的評語。蘇轼不為律法、世俗所拘,其書法筆迹絕不刻闆拘謹,也無故作姿态,而是任心所至,縱筆所如,洋溢着一派自然平淡、天真爛漫的情調。因而,意造無法,天真爛漫,成為蘇轼書藝風格美的主要特征之一。
在宋四家中天真爛漫不亞于蘇轼的,就屬米芾了。周星蓮《臨池管見》說:
“坡老筆挾風濤,天真爛漫;米癡龍跳天門,虎卧鳳阙。二公書橫絕一時,是一種豪傑之氣。”
其實二人還都表達了不拘于法、不拘于俗的真趣——書法的天真之美米芾書法最大的特點即“刷字”,在書法史上已是定論,這是他天真表現。
米芾是一位典型個性藝術家,他人生有三大癖:潔癖、石癖、書畫癖,一生不拘小節,被時人稱為米颠、米癡,如《錢氏私志》所說,是“俊人不可以禮法拘”。而這一評價,和《莊子·漁父》所說的“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又是完全一緻的。正因為如此,他的書畫理論批評,強調的标準是“天真”、“真意”之類。他的繪畫論著《畫史》主張書畫應抒寫真趣。
米芾《蜀素帖》局部
劉熙載《藝概·書概》寫道:“裴公美書……米襄陽評之以‘真率可愛’,‘真率’二字,最為難得,陶詩之所以過人者在此。”這是通過品評,肯定了米芾的“天真”說。《蜀素帖》是米芾天真風格的代表作之一。它不拘于中鋒,使毫行墨常以側鋒取勢,以曳筆取态,體現了正側、偃仰、向背、藏露、轉折、頓挫、枯潤等的互補相生,顯得活潑跳蕩,不拘一格,表現出極大的随機性。如“南”字的幾個橫向筆畫,“州”字的幾個豎向筆畫,“清”字的三點水,“泉”字的捺筆,“輿”字的兩點,“古”字的橫筆、輕筆,“華”字的重筆……所有這信手揮寫的一筆筆、一字字,無不是書家真率性靈的顯露。試觀其通幅,幾乎無一字循規蹈矩,平穩安徐,而是率意放縱,不拘法度,跌宕多變,天真活脫,似乎都真是用筆“刷”出來的。
米芾的書法,無論是《苕溪詩》、《章侯帖》,還是《複官帖》、《李太師帖》等,都可發現其所謂“刷字”的特色,或者說,都可發現其用筆的“我獨有四面”,甚至“八面具備”。他的這些作品,“字裡行間洋溢着一派爛漫的真趣他憑着他的美學理想和書藝功力,手應于心,人化于書。正如高士奇《題米芾蜀素帖》的品評說,那就是“岀入魏晉醞天真,風樯陣馬絕痛快”了。
隸書《開通煲斜道刻石》拓本
天真爛漫在其它書體領域也有所體現,如大篆《散氏盤銘》(文中第一圖),這是書法史上值得贊頌的名作。它運筆随勢,構線任性。字形蜾扁,重心不穩。左顧右盼,東倒西傾。自由活潑而極富生機,意态恣肆而妙趣天成,堪稱不事雕飾無意求工的真率美的金文名品縱觀中國書法的曆史流程,天真風格美也是廣泛的藝術存在。如甲骨文的不假雕琢,草率急就;金文《四祀卣銘》、《盂爵銘》的肥瘦不拘,參差恣放;隸書《開通煲斜道刻石》《郵閣頌》的質拙率真,獨表性靈直至現代書畫篆刻大師齊白石鐵筆之下的“縱橫歪倒貴天真(《答婁生刻石兼示羅生》),都是在不同曆史條件下,不同書體、不同藝術形式中的不同的個性表現。對于這種種各具面目的天真之美,可借米芾《自叙述學帖》中語來概括,這就是“出于天真,自然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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