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開封市蘭考縣，有一個名為“楊莊車站”的小火車站，至今在地圖上也難以尋覓它的蹤迹，如今仍然在中原荒野之中屹立不倒。但在1978年12月16日淩晨3時，在寂靜的夜晚之中，這個小小的火車站發出了一聲驚天巨響，106名無辜的鐵路旅客不幸魂斷荒野。由于當時時代的一些原因，這起事故未能在事後及時向世人展現整體的前因後果。雖然數十年來的風雪能夠沖刷掉殘留在鐵軌上的血迹，卻無法抹除事故幸存者和周圍群衆對這裡慘痛的回憶。

圖：楊莊事故圖片合集

1978年，正值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時候，中原大地上迎來了第一次大規模的出行和探親浪潮。12月15日，西甯鐵路局司機尚克勝拉扯着一家四口人在人潮洶湧的徐州火車站擠來擠去，最終他和妻子抱着年幼的兩個女兒終于擠上了開往西甯火車站的87次快車，準備乘車返回西甯鐵路局開始上班。

圖：1978年的楊莊火車站

由于乘客太多，87次列車直到路過河南省民權縣火車站時，兩人才終于在8号車廂找到了一個合适的座位坐下。此時已經是深夜淩晨3點左右，車上大部分的乘客早已經睡得深沉， 等到他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火車已經開到了蘭考縣境内一個名叫楊莊的小站了。坐穩的尚克勝頓時感到一股困意向自己襲來，很快他和妻子就陷入了短暫的沉睡之中。

此時尚克勝所不知道的是，此時從西安開向徐州的368次列車上，他的同行——正司機馬相臣與副司機閻景發也因為深夜的襲來而困倦不已。盡管按照道理和時間安排來說，火車司機上晚班，兩人都應該在白天休息好才是，可是馬相臣的家緊緊貼着一家制造加工廠，工廠發出的噪音讓他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而副司機閻景發家庭條件很差，白天除了要幫助父母解決戶口問題，還要負責家裡三個孩子上學的接送工作，根本沒時間睡覺。

即使是“鐵人”，一天到晚連軸轉也是受不了，更何況馬相臣與閻景發隻是兩名普通的鐵路司機呢？此時倒班休息的閻景發已經趴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陷入了沉睡，而負責368次列車駕駛的正司機馬相臣也實在是困得支撐不住了。眼看就要接近楊莊站，按照慣例，368次列車要在這裡停靠6分鐘，等候其他列車通過之後再次啟動，因此馬相臣就拍了拍閻景發的肩膀說：“夥計醒醒，幫我開會兒車！”

可是閻景發明顯睡得很死，明顯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的馬相臣開始将火車的行駛速度減速為每小時40千米駛入車站。就在這一刻，他的腦海意識開始模糊了，如果他這時還保持清醒的話，那麼就應該将列車停在楊莊站的側線6分鐘，等待87次列車過去之後再次啟動列車；除此之外，他還應當留意列車的運轉車長王西安站在車尾給他搖曳的信号燈，但是這一切他卻因為睡着了而沒有注意到。

而正巧的是，就在368次列車過站時，王西安并沒有按照規定的時間從車尾出來查看列車情況，而是在車廂之中與行李員正在争論是不是368次列車在這裡停靠的時間太短，并沒有留意到368次列車正在以“無人駕駛”的狀态沖出火車站，也沒有采取任何緊急措施阻止悲劇的發生。

此時，87次列車司機嶽萬選發現了368次列車的不正常情況，在三叉道口處，87次列車還尚未完全駛出岔道口，368次列車正在以時速40千米的速度向列車腰部行駛而來！嶽萬選緊急拉響的汽笛聲将馬相臣從半睡半醒的狀态之中驚醒，他迅速拉起了列車的非常制動，但此時卻已經錯過了最佳刹車時機。

圖：事故發生後被撞擊扭曲的的87次列車車廂

随着急促的刹車聲，368次列車如同一條失控的巨龍一樣，沖向了87次列車腰部的幾節車廂，此時車上大多數旅客都已經安然入睡，即使偶爾有幾名旅客因為回家的思念過于焦急而無法入睡，但是已經進入朦胧狀态的他們根本聽不到表示警告的汽笛聲，因此誰也沒有意識到，悲劇即将發生。

圖：被撞毀的368次列車車頭

随着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未能及時刹車的368次機車車頭撞擊在了87次列車6号車廂的腰部，而87次列車後面的7、8、9、10号車廂也因為巨大的慣性，在不到10多秒的時間之内依次和368次機車車頭産生了強大的沖擊，随後滾落到鐵軌附近的路基旁邊，并且被巨大的沖擊力扭曲成為了麻花狀。巨響迅速傳遍了楊莊火車站附近的方圓數十裡，由此産生的沖擊波令大地不住地顫抖，楊莊附近的居民們以為是地震發生了，紛紛抱着被子沖出房屋，随後将畏懼的目光投向了附近的楊莊火車站：“到底出什麼事了？”

事故發生後，被撞擊的87次列車很多乘客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紛紛倒在了血泊之中，刹那之間，哭喊聲此起彼伏，不少人甚至還沒有從睡夢之中清醒過來，就已經不省人事。得知事故發生之後，當地群衆急忙趕到鐵路附近自發搶救傷員，而楊莊村民李二小便是其中一員，當時的他32歲，正是有力氣的時候，憑借自己的雙手，他救出了不少傷員。可是事後，他卻不願意再提起這段往事，更不願意稱自己是“英雄”，每當他向來訪的記者描述楊莊事故的事發現場，身體就止不住的顫抖。

農民出身的李二小，在楊莊當地小有名氣，因為肯出力氣人又實在，因為人們漸漸忘記了他的大名“李桂書”，轉而稱呼他“李二小”。1978年12月15日，在楊莊火車站當臨時工的李二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和同事們喝了數斤白酒之後回家睡得正香，結果還是被車站發出的巨大撞擊聲吵醒了。

圖：被撞毀的87次列車車廂

得知事情不妙的李二小立刻穿衣起床趕到了事故現場，發現在現場組織救援的隻有車站的職工們，而大多數則是沒有受傷，從車廂之中從車廂之中僥幸逃生的旅客們，他們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還沒有從突如其來的事故之中回過神來。就在這時，趕到現場的李二小對大家喊道：“車外的傷員暫時還不要緊，我們應該集中力量，先把被困在車廂裡面的人們救出來。”說完之後，他拿起了一根鋼釺，轉身就鑽到了一節傾覆的車廂之中準備救人。

鑽入車廂之後，李二小這才發現營救的環境十分糟糕：由于巨大的撞擊力，已經被扭曲的車廂座位在天花闆上搖搖晃晃，随時有可能掉下來砸在自己的頭上；四處散落的行李架被撞成了一堆鐵條，阻礙着李二小的繼續深入。此時，被壓在車廂之中的旅客們大部分都不省人事，隻有少數旅客在被重物壓着的縫隙之中發出微弱的呼救聲。

圖：傾覆的87次列車車廂

李二小剛剛進入窗戶，就看到有一位女孩面朝下趴在地闆上，他尋思着還能救她一把，把她拉起來卻發現對方的腹部已經被鋼條刺穿，已經沒有了生命氣息。李二小壓抑着心中恐懼的感情，鼓起勇氣繼續向車廂内部深入而去，這是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呼救聲：“救……救救我。”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幹部模樣的人被壓在車門之下，于是他用盡渾身的力氣将車門撬開，将對方拖了出來。

将這位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過去的乘客從窗口遞出送給其他人之後，李二小就發現一個被行李架捆住的小男孩，此時小男孩氣息似乎很不順暢的樣子，被憋得滿臉通紅。等到他清理開周圍的行李架之後，才發現這位小男孩原來是被行李架卡住了脖子。于是，李二小奮力搬開行李架，又将這位小男孩救了出來……

圖：正在參與鐵路救援的群衆和解放軍部隊

一小時之後，得知消息的蘭考縣解放軍某部隊趕赴現場，迅速對現場實施封鎖和營救工作。為了迅速救治受傷群衆，蘭考縣附近醫院的床位都被緊急騰了出來，各方醫生雲集蘭考市，将47位重傷旅客和172位輕傷患者迅速運往附近醫院，并且負責處理106位遇難者的善後工作。

圖：群衆正在自發援救被困司機

就在大家奮力搶救傷員的時候，368次列車的機車室之中，馬相臣在拉緊刹車之後雙腳用力一踹，從變形的車門之中一躍而出；不過閻景發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在發生撞擊之後，原本正在休息的閻景發被強大的沖擊力震昏了過去。一位前來救援的農民爬上了368機車的火車頭，想要把閻景發從火車之中拉出來，結果他卻揮了揮手。好說歹說之下，他才和馬相臣走到了一個沒人的角落。看着眼前的情況，兩位司機不僅失聲痛哭悔恨交加：“還不如當時被直接撞死！”

作為楊莊事故的直接責任人，沒有人能夠明白他們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他們根本無法面對這一殘酷的現實：隻是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就導緻了如此重大的事故，使得無數乘客命喪黃泉，而作為肇事者的他們卻偏偏僥幸存活了下來。但是他們感覺，如此重大的罪責兩個人怎麼會有能力擔負得起呢？為了給自己的罪行開脫，兩人就開始合謀編造一個謊言，準備日後面對審判的時候，就謊稱是因為風泵途停、制動不靈導緻的車禍，這樣就能将兩人的責任降低到最低。

1979年10月20日，距離楊莊特大鐵路事故發生已經有差不多10個月之久，河南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鐵路工人文化宮公開審理了這起案件。由于楊莊事故的極大影響，上千死難者的家屬和社會各界記者都蜂擁而來，開庭當天，有3萬名鐵路職工和受害者家屬參加了旁聽工作。

圖：1979年楊莊特大鐵路事故公審大會

公訴人首先對站在被告席上的馬相臣、閻景發、王西安等人宣讀了公訴書：他們嚴厲的指出，1978年12月15日，鄭州機務組正司機馬相臣、副司機閻景發駕駛368次列車前往徐州時，按照鐵路運行時間圖，16日淩晨3點11分應在楊莊停車6分鐘，等待87次列車開過之後再行啟動。然而兩人卻在列車過站之後在駕駛室内睡覺，導緻列車以時速40千米撞向正在以時速65千米通過的87次列車，造成了這起建國以來罕見的重大交通事故；除此之外，鄭州列車轉運車長王西安，在列車經過楊莊站時精力渙散，沒有注意監視列車的運行情況，沒有按照規定在車尾離崗，在列車越過楊莊站之後也未能按照規定發出緊急停車信号。故此，這次列車事故完全是由于以上三人在工作時間違反規章制度引起的特大鐵路事故，公訴人要求法庭必須嚴懲這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給廣大死難的乘客家屬一個明确的交代！

公訴人的話音剛落，現場便想起了轟轟烈烈的掌聲。很多死難家屬從旁聽席上站了起來高呼：“嚴懲罪大惡極的火車司機，必須血債血還！”這些話語讓站在被告席上的三人感覺到了自己是多麼的渺小，也讓整個審判法庭趕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如果這起案件不能給大家一個公正合理的審判，那麼很有可能産生嚴重的後果。

不過此時三人的心中已經沒有了害怕的情感，他們隻是沒有想到，僅僅因為一次偶然的失誤，就會使得自己被淪為千夫所指的下場！在接下來的環境之中，馬相臣和閻景發除了認罪之外，也提出了兩點事故發生的主要原因：其一，楊莊車站不具備同時接發列車的資格；其二，他們所駕駛的東風内燃機車有着“風泵途停”的故障。

圖：中國鐵路技術管理規程

而對于馬相臣所說的這兩點理由，公訴人也一一做出了反駁。首先，根據《鐵路技術管理規程》規定，楊莊車站并沒有超過千分之六的下行坡道，按照規定是可以同時接發旅客列車的；除此之外，在事故發生之後，鄭州鐵路技術局專門對基本保持完好的368次列車進行了測試，發現他們所駕駛的東風3型機車一切運轉正常，并沒有發現機車制動有任何異常情況出現，因此被告人提出了的理由不能成立。

圖：東風3型機車頭

盡管現場群情激奮，周圍的遇難者家屬自然巴不得“殺人以平民憤”，然而法律保護的不僅僅是多數人的利益，也要保護少數人的利益。作為審判法官，要更多地摒棄人情的影響，客觀工作的處理案情，才能做出最後公正的判決，而在這種情況，三位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将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案件中，為兩位司機辯護的律師王潤屋和為王西安辯護的梅養正，頓時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在法院開庭之前，他們整整一個夏天都在四處奔波，為三人搜集辯護證據。

為兩位司機辯護的王潤屋當時48歲，剛剛返回律師崗位的他第一次就接到了這樣壓力極大的案件，他也感到十分緊張。為了搜集辯護證據，他先後訪問了兩位司機的家庭，發現兩位司機白天都因為家庭原因，無法得到正常的休息，沒休息好的責任不僅僅出在司機本人，也出在鄭州的鐵路系統上，這充分說明了鄭州鐵路局對員工的人文關懷不夠。

圖：鄭州市鐵路局

其次，王潤屋又仔細翻閱了《鐵路技術管理規程》，終于找到了另兩條辯護理由：按照規定，楊莊車站的分類屬于四等小站，盡管可以同時接發列車，但是卻不能接發同方向上的列車，但是當天楊莊車站卻違反規定，同時接發同方向上的兩趟列車，這也為後來的事故埋下了伏筆；其次，被告司機兩人都沒有取得“内燃機駕駛資格證”， 鄭州鐵路局卻安排他們駕駛機車，這本身就是上級的錯誤安排。他的辯護意見最終被合議庭所采納，并且随後對兩位司機的量刑産生了重要影響。

圖：梅養正照

而後來擔任河南政協副主席的梅養正，面對在場群情激奮的場景，他勇敢地站了出來為王西安做了辯護。他知道，對于現場觀衆來說，将責任人判重刑才能夠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但無論如何，讓3個平靜生活的普通人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這也太過沉重了。盡管他們有着各自的疏忽和責任，但是如果沒有很多客觀因素的發生，那麼楊莊事故也不會在這麼多機緣巧合下發生。

于是這位一向文雅的中年人站出來，為王西安提供了兩條令人信服的辯護理由：其一，王西安作為列車轉運車長，原本368次列車應該加挂收車用于值班，但是當天卻并沒有加挂收車，他就隻能在行李車值班，并非玩忽職守，并且列車過站的時候與行李員并非是在閑談，而是在談工作上的事情；其二，王西安認錯态度好，在事發之後積極主動搶救受傷乘客，有重大立功表現，因此梅養正建議從輕判決。

圖：被羁押在看守所的肇事司機

在充分采納了公訴人和辯護律師的意見之後，法庭決定當庭宣判：判處事故發生直接責任人馬相臣有期徒刑10年，直接責任人閻景發有期徒刑5年，王西安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聽到法庭宣判的結果之後，被告席上的三人頓時喜極而泣，他們沒想到，自己還有重新做人改過自新的機會。

為了能夠在這次血的事故教訓之中汲取教訓，鄭州鐵路局在事故發生之後加大了科研力度，在火車上增加了無線列車調度電話系統以及機車自動停車裝置，此後将這項，由此避免了大量可能發生的鐵路事故；為了保證司機們的良好休息，鄭州鐵路局專門建立起了為司機準備的休息室，每次列車司機開車之前必須在其中休息4個小時以上，并且這一制度一直延續至今。

圖：紀念楊莊死難旅客的石碑

為了紀念那些在楊莊事故之中不幸去世的旅客們，鄭州鐵路局在距離楊莊大約200米的地方立下了一塊青石紀念碑，上面寫道：“沉痛悼念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楊莊事故遇難旅客。”此後數十載歲月，每當列車從這裡駛過，都會自發鳴笛紀念死難的旅客，每當路途的旅客們路過這裡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塊冰冷石碑下鎮壓着的一段沉痛而久遠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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