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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寶冢群像

母嬰 更新时间:2024-12-25 03:51:39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1)

  文 | 郭玉潔

  已經有朋友在日本買了房子,更多的朋友想要去日本買房子,朋友圈的打卡此起彼伏,總有人在東京,或是京都,馬桶蓋的神話早已過去,現在是零碎而體系龐大的藥妝神話,——我還沒有去過日本。關于日本的書、電影看了很多,雖然不愛看日劇、日漫,但你從來無法忽視它們。這不是馬可波羅傳說神秘東方的時代,這是無數屏幕在生活中閃爍的時代,還沒有去過,日本已經無處不在。

  台灣的朋友問,為什麼不去?我愣了一下。她問,是因為反日嗎?我條件反射地立即回答,當然不是。心中又想,為什麼“當然”?在我所生活的圈子裡,似乎反日是相當遙遠、甚至可憎的詞了,唔……可是為什麼不去?想來想去,大概容易講的理由是,遵循“遠香近臭”的粗俗原理,隻要有錢有時間,就想去更遠、文化差異更大的地方,就如同生長在甘肅,我卻隻在去年才去過敦煌一樣。

  這年9月,終于第一次去了日本。“終于”的動力之一,是去看聞名已久的寶塚。

  9月,寶塚要上一出新戲,可惜預售時,五分鐘内全部搶完,國内有牆,手腳還是慢了。那麼,隻好一早去現場排隊,官網上說,劇團每天會為現場觀衆留42張票,如果不夠,還有19張站票。

  早上七點,整個城市像無印良品的超級店鋪,四處都灰撲撲的。人們在地下成群結隊,安靜而高速地移動,地上的目的地,正冷冷地等着他們。寶塚所在的地方也沒有任何花哨(與她們的表演正相反),在一個堅實方正的寫字樓裡,大樓的石柱上,低調地刻着“東京寶塚劇場”。

  大樓前的走廊上,席地坐了一列人,基本都是女性。她們一定是在排隊——在日本,這一點不用懷疑。數了一數,來得及。随之而來的問題是,頭在哪兒,尾在哪兒?沿着隊列走了一趟,所有人都低着頭,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對這五個茫然而叽喳的外國人,沒有'人好奇。氣氛是如此安靜,要出聲詢問,簡直魯莽得像推開陌生人卧室的門。再張望,盡頭的拐角處有一個窗台,拉着卷簾,很像售票處的樣子。我們決定排在這頭,隊尾的大姐,一直黑着臉,坐在藍色的毯子上,頗有點令人生畏。

  我們席地而坐,等着窗口打開。劇場對面,是制作男性偶像的傑尼斯事務所,距此走路五分鐘外,有另一家劇場,海報上都是美少年,門口聚集了很多美妝博主一樣的時髦女孩。相比之下,寶塚外的女觀衆,就樸素、成熟多了。對中國的年輕遊客來說,最熟悉的可能是秋葉原的AKB48劇場。

  想到孟京輝曾說,他在日本待過一年,看了各種小劇場,這一年的經曆對他影響很大。當時以為,他所說的都是先鋒話劇、實驗話劇,在寶冢劇場排隊時才想到,更有可能是這種市場細分的劇場吧,同樣“小”,卻是商業的深耕細做,賣豆腐、賣青菜、賣海鮮的,各做一輩子的“小”生意。

  寶塚的曆史已經超過了一百年。1910年代,坂急鐵路公司新開了一條鐵路線,為了吸引人們乘坐這條鐵路,他們在沿線的寶塚開發了一個溫泉,又成立了一個少女歌唱隊,把室内遊泳池改造成劇場,為泡溫泉的遊客表演。這個歌唱隊,就是後來的寶塚劇團。因為這段曆史,中國的粉絲稱她們為“鐵路文工團”。寶塚的成員全部是未嫁的女性,一旦結婚,就要退團。未嫁和單身是不同的——由于訓練和管理非常嚴格,寶塚被上流社會看作培養女兒的好地方,在寶塚待過,就能嫁得好。早期寶塚不負責賺錢,隻是配合觀光,1980年代,日本鐵路私有化,競争激烈起來,坂急盈利下降,寶塚改以商業運營,反而蒸蒸日上。寶塚的制作人森下信雄曾經寫道,寶塚成功的秘訣就在于明星化策略,尤其是由女性扮演的“男役”。森下信雄常在劇場走動,聆聽觀衆的評價,如果有人說,“這次的戲劇演出,劇本非常好,音樂也很棒!不過啊,明星某某某,好像不夠帥氣哦!”他說,這是最糟的評價,隻有首席男役一亮相“就讓人覺得有股帥勁”,戲劇才能成功。可以想象,寶塚的粉絲基本都是女性,據說多是家庭主婦,為此寶塚的演出常有下午場,看完演出後,主婦正好回家做飯。大概也是因此,她們才能在工作日的清晨在這裡排隊吧。

  大約九點,一位穿制服的大姐從劇場出來,她走到我們旁邊,緊皺着眉頭。我們看到她手裡的清潔布,忙站起來,讓到一邊。她用雙手推起卷簾,露出大片的窗戶,和窗戶上的告示。我們突然明白,原來這才是售票處,原來黑臉的大姐才是第一個!

  我們忘記了控制音量,喧嘩起來,在隊伍裡走了兩圈,确認我們排錯了方向。此時隊伍已經在那頭長了一截,卷了過來。所有人仍然安靜地低着頭。我們在沮喪和震驚中又走了一圈,震驚的是,一個多小時,沒有任何人提醒我們,包括那位黑臉的大姐。她們一定在内心笑話我們吧,或是覺得這完全和自己沒有關系?既然已經排了一個多小時,不甘心勝過了沮喪,我們坐到了另一頭,決定繼續碰碰運氣。這次,大家不再贊美日本的秩序,而是開始懷念好事的中國大媽。

  好在,另一件有趣的事發生了。我們前面的台階上,突然站了六個人,齊齊的一排,她們穿着同樣的灰色開襟毛衣,面向馬路,左右張望,像在等待什麼。同行的寶塚粉絲M說,這就是著名的“入待”:粉絲恭迎演員來上班。突然,她們像聽到号令一樣,齊齊蹲了下來,并攏雙腿,蹲得很好,很少有人像上廁所一樣。過一會兒,她們站起來。突然,又蹲下。又起來。像是空襲警報的演習。M解釋說,她們的偶像還沒有來,但是别的演員經過,她們也要蹲下,以示禮貌——不能顯得有的演員沒粉絲啊。

  她們又蹲好了。一個戴口罩的人(如果你是路人,可能會以為她是男孩)遠遠走來,站在她們面前,摘下口罩,依次從她們手裡接過禮物——隻是信或者卡片。粉絲們依舊蹲着,仰望着,似乎在說着什麼。從我們的角度,隻能看到她們蹲着的背影,和似乎在微笑的男役。片刻,男役走了。粉絲們仍舊蹲着,轉頭目送她,一直等她進入劇場,才站起來四散了。

  這時馬路上人多起來,上班族來來往往,演員也陸續到來,粉絲來了又去好幾撥。她們都有統一的着裝符号,或是上衣,或是圍巾。人越來越少,但即使兩個也排成短短的隊,肅靜地蹲着。

  十點左右,絡繹來了一大群人,她們人數遠超之前,統一戴上了粉色的絲巾,在馬路邊蹲下,長長的三排。片刻,一個藍襯衣、戴毛線帽、戴口罩的瘦高個(同樣,如果你是路人,會以為她是男孩)在路口下了車,她慢慢走過來,快速、熟練地接過粉絲的信和卡片,像流水線上的工人。粉絲們蹲着,鴉雀無聲,一排排手機和相機在閃爍。身旁的一位阿姨拿着翻蓋手機,屏幕很小,畫面顆粒極粗,然而專注地跟随着——從這陣仗來看,正在走過的,就是今天的首席男役明日海。氣氛安靜而躁動,持續了五六分鐘,明日海走完了全程,擺一擺手,在衆人的目送中進了劇場。

  在她之後,沒有粉絲會來了。人們站了起來,解下絲巾,現出了樸素的真相。然而她們很歡快,互相鞠躬道别,紛紛離開,一天的生活還在前面。我們也跟着歡快了起來。開票了,我們很幸運,買到了最後幾張坐票。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2)

  東京寶塚劇場外的海報。攝影:小樹。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3)

  寶塚的入待。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4)

  兩個粉絲也可以入待。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5)

  首席男役明日海 りお的粉絲在入待。攝影:小樹。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6)

  首席男役明日海 りお的粉絲在入待。

  * * *

  那天的演出倒沒有太多可說的,因為不懂日語,我在人物對話的時候睡了過去,在打打殺殺的時候醒來。我用制作人的話來安慰自己,劇情并沒有那麼重要。可是在那重要的歌舞階段,我也并不感興趣,隻覺過于老套。我一再想起的,是排隊買票時的經曆,那種驚人的秩序感,和驚人的沉默,這也讓我想到了一直不願去日本旅行的另一個原因。

  這種不情願,來自台灣的生活經驗。最早去台灣時,因為深深厭倦于大陸社會的粗魯,那種粗魯不是勇敢者的行動,也并不真的是禮崩樂壞,而是無處不在的權力造就的恃強淩弱,相形之下,台灣社會的溫潤有禮幾乎讓我落淚,也讓我自慚形穢。但是這麼多年過,台灣社會變了。一方面,由于兩岸關系的變化,深層的善意消失了,另一方面,“禮貌”卻還在,甚至越來越細,越來越嚴格,加諸個人的約束越來越多,也愈加空洞。我原本是好禮之人,漸漸也覺得吃不消了。

  和台灣的朋友們讨論這個問題,她們默然——她們同樣是台灣的批評者,也永遠是我最喜歡的、最友善、最真誠的朋友。我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我下樓時不小心用力過大,公寓大門在身後“啪”地重重合上。我心想,糟了。果然,第二天出門時,我在門邊看到一張紅紙,上面寫着:大門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要善待大門,輕開輕關。這太荒謬了,是不是?住了一年,我從來沒有和鄰居來往過,第一次來往,是一條善待大門的戒律。這麼多“禮”,這麼細緻的日常生活的規則,内中并沒有善意,而且會越來越少善意,它隻會讓人壓抑,扭曲,也讓人和人之間更加隔絕。

  一位台灣朋友想出了一個原因,她說,我覺得台灣受日本的影響太大了。她講了一個小故事,一個學姐到日本留學,課間拿出一根香蕉,扒掉一半皮之後拿在手裡吃——就像我們平常那樣,這時日本同學進來了,他們看到這位學姐都吸了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不是普通的往後退哦,是往後彈了一下。”朋友說。每個人進來都是這樣反應,學姐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奇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問,當然,也不會沒有人告訴她。

  是不是他們想到色情的地方了?有人問。

  朋友說,學姐一開始也這麼想,可是一年以後,她到一家動物園去玩,才明白是為什麼,日本人連喂猴子吃香蕉,都是切成一片一片,放在飯盒裡,再一片一片扔的!

  在日本,才親眼目睹人們對自己的細密管理,所謂“不給别人添麻煩”,似乎可以相當嚴格。比如,你很難不被周遭的安靜而震懾,很少聽見小孩哭,他們靜靜地坐在嬰兒車裡,雙腳凍紅了伸在外面。連狗都不叫。是不是把聲帶割掉了?同行的朋友說。在中國,當主人抱怨狗太吵時,寵物店老闆可能會這樣建議。

  日本人的身體是向内的,手臂折疊在身體前面,絕不亂甩,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領地隻有那小小的一塊。向内,但又高度敏感,時刻眼觀六路,以免妨礙别人,因為不會有人提醒你的,更不會有人吵架,他們隻會靜靜地等待,或是靜靜地走開。

  京都的公車上,座位很窄,我坐下來,髋部挨到了旁邊的男性,隻有那身體最寬處的一點,在中國時,會覺得這已經很好了。突然,他臀部一抽,拼命離開了,我們的身體之間乘隙流入一絲涼涼的空氣。我不禁有點佩服,即使在靜止的狀态下,日本人的身體也如此用力,難怪很少看到胖子。

  一次,我們離開居酒屋,服務員小哥在門口鞠躬目送,直到我們轉過街角。M講了一個“目送”的故事。她說,一個朋友曾經到日本某島玩,住在一家高級酒店,走的時候坐船離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在島上列隊,向他們揮手道别。一直揮手,他們坐在船上也覺得很緊張,直到船轉過一個小山包,看不見島了,才松了一口氣。突然發現,工作人員登上了那座小山包,繼續向他們揮手。

  這些“相當日本”的段子,真讓人驚歎。有點好奇日本人是如何成長的,什麼樣的教育,讓他們長成了這個樣子。生活在叢林化的中國,我羨慕日本人的禮貌和道德感,很希望人們不要那麼粗魯,希望處處如入無人之境的中國男性,也能學習他們對身體的控制,但是這種高度的秩序化實在令人畏懼。尤其是服務業者,賣面包的女孩對所有顧客執行清晰、繁複的服務程序,微笑地點頭數次,難以想象人在生活中,要内化這麼多規則,太辛苦,也太……順從了。

  另一點很難忽略的,是日常生活裡的各種黑科技。有些是好的,比如夜裡清理下水道的工人,将探頭伸進管道,他們像外科醫生一樣,看着屏幕,判斷管道裡的狀況。但也有很多時候,你會懷疑技術的必要性,比如,獨自緩緩落下、又緩緩升起的馬桶蓋。舉手之勞而已,何必呢?一隻手上有必要長第六個、第七個手指嗎?

  走在秋葉原的人行道上,心想難怪那麼多科幻電影都在這裡取景。日本高度發達的機械制造業,和高度秩序化的日常生活,并不是沒有關系的。這是現代社會走到極緻時的表現。機器模仿人并沒那麼可怕,可怕的是人模仿機器。

  秩序感還紮根于嚴格的等級體系。段子大王M講了一個寶塚的故事。她說,寶塚劇團按照進團的時間分學姐、學妹,也叫上級生和下級生。下級生見到上級生一定要鞠躬,這不用說了。下級生為了走路的時候不撞到上級生,都要貼着牆根走。有一次,一個上級生對下級生說,昨天我在輕軌上看到你了,你是不是經過了某某天橋底下?從那以後,這個下級生每次在天橋下看到火車經過,都會站住鞠躬,萬一學姐在上面呢?

  等級制的核心,是性别。寶塚建立起的金字塔結構中,首席男役就是王。那是一個相當浮誇的男性形象,個子一定要高,聲音刻意低沉,叉着腿走路,“他”是永恒的主角,所有人仰望的中心。對于這些扮演男性的女演員,劇團說,她們在扮演男人的過程中,了解了男人的心理,結婚之後,會更加懂得如何服侍男人。這令人無言的邏輯,相當有趣,寶塚的戲劇形象看似越界,竟包含着這麼保守的内核。但是久而久之,形象的越界,能夠改變這一堅硬的内核嗎?男役退役之後,大部分恢複女裝,結了婚,變成了普通的中年阿姨。她們經曆了什麼樣的故事?而那些一生未能越界的女性,比如寶塚的粉絲,又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 * *

  真情實感的善意,我們在日本也碰到過一次,那是在越後妻有,三年一次的鄉村藝術祭。

  在其中一個藝術現場,川西村,一位笑眯眯的當地老爺爺為我們導遊,他穿着幹淨的白襯衣,下擺束在西褲裡,一邊用日語解說,一邊拿出兩張紙,展示給我們這些外國人。紙上的圖片和英文告訴我們,這片林間的空地曾經是相撲場,但是1998年之後,因為村裡人口太少,相撲場已經廢棄了。

  那天下着若有若有的細雨,水氣中樹更綠了,天空是透明的灰色,草地踏上去有微微的泥濘。正是一個美麗鄉村的樣子。參觀之後,老爺爺帶我們到旁邊的神社休息,幾位老奶奶準備了茶和點心。可以想象這是村裡的主要人口了。一位老奶奶站在門口,仔細看着一個個年輕人的臉龐,開心地說,卡哇伊内!老爺爺拉着我們,走到一個地球儀旁邊,指指上面,詢問地看着我們。我們找出了中國。他點點頭,像變魔術一樣,又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四個毛筆寫的漢字:日中友好。我們念出來,點頭說,對對。他又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寫着:以德報怨。我們仍然點頭,卻突然想到,老爺爺的年紀,也許是經曆了侵華戰争的。他放下紙,用雙手依次緊緊握着我們每個人的手,用不标準的中文念:日中友好,以德報怨!

  老爺爺放開手,又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寫着:明眸皓齒。他頑皮地笑了一下,又依次握着我們的手,對着每一個人念:明眸皓齒!不知道為什麼,他略過了我。

  很多人批評說,藝術祭沒有能真正改變鄉村。在我看來,越後妻有已經非常好了,盡管很多所謂藝術品莫名其妙,但藝術祭的設計和組織能力,實在超越中國的同類活動太多太多,親切、細緻,誘使遊客緩慢行進,深入各個鄉村。藝術祭無法改變的是舉世的難題,城市化造成的鄉村凋零,已經勢難挽回了。同樣,老爺爺老奶奶的熱情,那種基于農業社會的人情味,也是我們非常熟悉而正在丢棄的。我們懷念這種人情味,卻又無能無力,家族、農村都在解體中,社會和人已經變了。

  2010年,NHK電視台播放了紀錄片《無緣社會》,從無人認領的屍體入手,探讨日本社會一個重要的現象:個人與周遭的社會失去了聯系,變成孤獨的個體。最早啟發節目組的,是主持人采訪過的一個公園流浪漢,他失業了一段時間,一直找不到工作,沒有住處,隻能住在公園裡,晚上太冷睡不着,他就一直走路。主持人看到,他的鞋尖已經破了,露出了腳趾。當問到為什麼不去領救濟金,他說,怕領了救濟金之後,就再也不想找工作了。“不能給别人添麻煩啊”,他說,這也是片中很多孤獨老人的生活原則。過了一段時間,節目組再也找不到這位流浪漢了。紀錄片編輯而成的書裡,制作人感歎,日本社會怎麼變成這樣了?人和人之間不就是應該互相麻煩嗎?

  “不能給别人添麻煩”,中國的年輕人也正在傳播這樣的信條,大概人們不會意識到,它會導向什麼樣的未來。從家族、原有的社會中解離出來,城市裡以個人為單位,成為著名的“原子化”社會。不錯,人與人之間是應該有界限,可是界限到哪裡為止?彈性多大?新的生活形态在建立中,需要新的哲學。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7)

  越後妻有,指新潟縣南部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内的760平方公裡土地,古代曾有“越後國”與“妻有莊”的通稱。這裡人口稀少、老齡化嚴重,冬季豪雪有3米多高,是川端康成筆下著名的“雪國”。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8)

  村裡的相撲場,因為人少,已經啟用。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9)

  裡山當代美術館,水池的設計原本是想造成藍天的鏡像,結果我們去的時候是陰天。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10)

  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作品《梯田》。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11)

  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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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園寺算是東京的郊區了,那裡并不是景點。鑽進胡同一樣的窄巷,走到深處,看到一家二手商店,裡面堆了很多家具、日用品,那不夠整齊的味道,就是“素人之亂”。

  “素人之亂”,從日語裡直接挪用,看起來很古雅,有時候覺得說是窮光蛋的造反,更像那麼回事。“素人之亂”的創辦者松本哉,1970年代出生在貧民區,有一對“亂七八糟”的父母。媽媽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在他高中時就離了婚,到日本各地流浪,後來住在深山裡,自己耕田種菜。有一天爸爸說,我要當作家!然後就辭掉工作,大白天回到家裡。從那時起,爸爸偶爾會說出“我們是窮人家,所以今天沒飯吃!”之類的話。有這樣的父母,松本哉從來沒有夢想過“考個好大學,進個好公司”,做一個循規蹈矩的中産階級,好好打拼,獲得物質上的成功。

  上大學之後,松本哉開始搞事。他所在的東京法政大學,還有全共鬥的尾聲。但是對那種傳統的、嚴肅的學生運動,他不是很感興趣,他所做的,簡直就是搗亂。有同學投訴食堂的飯越來越少,價格越來越貴,松本哉就組織同學發傳單,沖餐廳,向管理者抗議。最絕的是,他們向老家種田的朋友要了米和蔬菜,熬夜煮咖喱,偷偷從教室接電煮飯,造成全校停電。第二天中午,他們在食堂外面賣了四百份咖喱飯,一份隻賣一百日元,讓餐廳少賺了很多錢。

  學校的領導宣稱,學生來學校就是上課,下課就該回家。為了抗議這種說法,讓學生盡可能留在學校裡,參與學校的事務,松本哉和朋友們在廣場上煮火鍋,烤秋刀魚,招呼路過的同學來吃火鍋。結果廣場上人來人往,連掃地的阿伯、教授也加入了。一到傍晚,就會看見煮火鍋或是烤肉的景象,一經過就會有人問,要不要喝一杯再走?松本哉說,走在路上就能交到朋友,真是好大學哪!

  畢業之後,松本哉繼續搗亂。他把自己做的事拍成了紀錄片《素人之亂》,也出版了同名書籍。書裡的口吻就像他做的事一樣,有點搞怪,滑稽,都是大白話,并沒有闆起臉來講道理,但是背後的道理又很深刻。他說,現代的社會趨勢就是制造越來越多的罰則,抽煙要罰,亂丢紙屑要罰,玩滑闆和騎自行車都要罰,這樣下去,恐怕連在公廁用衛生紙超過四十公分都要罰,整個社會變成一個超荒謬的社會。

  同時,這又是一個“格差社會”,“一個大家一聽到,就馬上緊張地拼命往上爬的詞”。“當個不上不下的上班族,用三十年的貸款買房,想跑也跑不掉,跟無聊的男人結婚,過着百無聊賴的家庭生活,最後又受不了壓力掐死自己的小孩?向公司宣誓效忠,想象自己将被提拔成高級主管,接過卻發現自己隻被當成耐操的廉價勞工,最後還得憂郁症然後翹辮子,還有比這更笨的事嗎?”

  這樣的人,松本哉稱為“模範受刑人”,日本社會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的模範受刑人。

  在《素人之亂》裡,松本哉介紹了很多對抗資本主義生産和消費體制的實踐,其中之一是,他在高園寺開了二手商店,吸引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家夥”,把原來蕭條的街區變成了日本“最自由的解放區”,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右翼作家雨宮處凜所說)。

  對一個淺層次的遊客來說,高園寺的秋日下午并不危險。松本哉不在,看店的女孩一直在忙出忙進,一個阿姨在裡面流連,一直在端詳一個舊的電飯鍋。我看中了一個舊皮箱,才2000日元,最後還是放棄了,買了一本中文繁體版的《素人之亂》。

  在去京都的新幹線上閱讀《素人之亂》,是日本之行中最愉快的事了。甚至可以說,還好有松本哉。我一向認為,每個地方,最可愛的人,都是它自身的叛徒。為它所滋養,由它塑形,卻也反叛它,變形它,為它生長新的枝桠。松本哉就是今天日本的叛徒。試圖在高度秩序化的、為政府和财團綁架的社會裡,制造一點空間,在嚴格的日本社會,作出一個亂來。

  很多人質疑說,這種搗亂無法帶來整體的改變。沒錯,整體的改變是很難的,但是,松本哉的革命,至少能讓大家生活得自在一點——更好的生活,這不正是一切改變的目的嗎?從這點上,松本哉的搗亂,恰恰是非常激進的。他說,回到江戶時代也不錯啊,過了中午沒事就在街上晃,看到浮世繪還會興奮地呼朋引伴!當人們慵懶地生活時,地球還不是在照樣轉!

  松本哉常常提到童年的貧民窟生活,他并不覺得辛苦,反而認為,這樣的生活很開心,因為窮人之間必須得團結起來,才能生存下去。大學的時候他到中國,發現這裡跟自己成長的地方很像,大家都沒什麼錢,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小孩們很開心地在外面跑來跑去,阿伯在屋檐下睡午覺,到了晚上,還會有人在路邊拉起銀幕,開始放電影,他說,看起來比日本快樂多了。

  現在的中國早就不是這樣了,而是在追随日本(當然是在那些糟糕的層面),變成“格差社會”。人們似乎富足起來,事實上卻是為房子、為想象中的成功受刑,争取“不給别人造成麻煩”的自由,驕傲地奔向灰暗的未來。也許有一天,我們會重新需要松本哉的智慧,過去的智慧,也許現在就是。

  我漸漸覺得,無論旅行,還是閱讀,都是有關可能性。原來生活可以這樣,還可以那樣,原來人曾經是另一個樣子。一個悲哀的社會,是單一的、不提供其他可能性的社會,一個悲哀的個人,是沒有選擇的人,更是沒有想象的人。反過來,希望就在于,看到了衆多的可能性,讓我們試試,這樣生活,那樣生活,說不定,就會試出新的可能性來。也許會的。

  日本寶冢群像(日本的寂與亂寶塚粉絲)(12)

  中文繁體版《素人之亂》插圖。

  —— 完 ——

  題圖: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作品。

  除署名外,圖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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