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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蛇蠍李莫愁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18 16:30:57

江南離愁岸,秋湖風浪晚,霧重煙輕,越女歌隐歸棹遠。隻見湖邊一個美貌道姑悄立柳下,杏黃道袍被晚風拂起,頸後所插一柄拂塵亦在秋風暮色中撩起萬縷柔絲。那道姑提起染滿鮮血的手掌,長歎一聲,“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

這是《神雕俠侶》開篇中,李莫愁第一次出場時的畫面:一個天涯飄零客,斷腸可憐人。此情此景,幽怨凄婉,聞者動容,殊不知殘陽的背後,一個魔鬼正在悄悄襲近這孤獨的女人……再見李莫愁時,已是夜色冷如秋水,萬籁俱寂之中,一陣輕柔歌聲自遠處飄來,一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姑微笑着踏進陸家的宅院。拂塵輕動,三條無辜人命登時斃在這柔絲一般的鐵拂下。李莫愁的微笑之花開得如此神秘,竟是用眼淚澆灌而出。這笑語嫣然、千嬌百媚的女魔頭,究竟盛着多少欲說還休的傳奇故事?

心若蛇蠍李莫愁(情魔李莫愁風月無情人暗換)1

“我憎恨世人,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專心地愛你”,這是拜倫筆下的情聖,也是自欺欺人的李莫愁。李莫愁因為愛人移情别戀,由妒生恨,轉而以殺人為人生樂事,在江湖正派人士的眼中,無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她身着杏黃道袍,在驚惶失措的人們中間,似乎有着春天的明媚,但行動卻像秋風卷殘雲,所到之處,莫不掀起一片腥風血雨、鬼哭狼嚎。此刻,映入眼簾的李莫愁步履從容,且歌且笑,以他人之血為祭,追悼自己死亡的愛情,俨然一頭拒絕人性善念的怪獸。

按理說,這個擯棄人世一切情感的複仇女神,幹的是魔鬼的差事,在李莫愁的眼中,除了情郎陸展元,所有人的性命不會比一隻蝼蟻更值錢;然而面對剛出生的嬰兒郭襄時,她沉睡多年的慈與愛,人性與善心,竟然奇迹般地被喚醒。她懷着幾乎漫溢而出的溫柔,哼着兒歌,輕拍小襄兒,哄她入睡;她中夜自思,即使師妹用她處心積慮再三謀而未得的“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她為這初生的嬰孩,竟不惜四面樹敵,與搶奪孩子的人惡戰拼命……這樣的李莫愁是正是邪?善乎惡乎?或許可以這樣解釋那朵始終挂在李莫愁嘴角邊的神秘微笑:因為我有世界上最大的煩惱,所以我總是笑着。

李莫愁是情癡,沒有人比她更加放縱自己對情感的癡狂。她對陸展元付出的愛情天荒地老,蕩氣回腸,有着叫人倒抽一口涼氣的情感力量。這情根深種的結果,是讓她憶君成狂,将自己磨成一柄殺人的利器。然而他人的血管可以割斷,自己的情絲卻是越斬越長。“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這一段天涯舊恨,落得一生寂寞凄涼,雖活了三十來歲,卻始終是處子之身。

十多年的江湖風雨途上,李莫愁未必就不能遇上另一個知心人,但“都說江湖消磨兒女情,豈知江湖兒女情更長?”,隻要見到有人動情起心,李莫愁便閃電出手,先叫他做了赤煉神掌之下亡魂一縷。這“赤煉”的“仙子”莫不是一個“冰凍的女人”?較之常年避居古墓的小龍女,怕是更加冷上千倍萬倍。然而李莫愁“話聲輕柔婉轉,神态嬌媚,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遇上被人稱贊自己美貌之時,也“心下不免有些歡喜”。那日破窯之外被楊過攔身抱住,“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本當立時将之斃于掌下,卻“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可見李莫愁終究是個女人,又有哪一個女人可以絕對做到堅冰似的僵冷和堅硬?李莫愁或許不是個虔誠的禁欲主義者,那一身杏黃道袍與其說是道教正統的沉重外殼,毋甯說是她自己精密編織而出的用以捕殺自身情與欲的羅網。

設若相問李莫愁“此生所為何來?”。怕是隻能無奈答一句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的确,情窦未開之前,李莫愁陪伴一付枯骨和刻闆的師父一起隐居在不見天日的古墓之中,既無七情六欲,也無喜怒哀樂;直至遇上陸展元,本以為從此兩情相悅,琴瑟和鳴,卻怎知是另一冢絕望荒墓的赫然洞開。她半生譬如飄蓬,獨自一人傲然孑立在波谲雲詭、窮山惡水的江湖之中,擔一付人人聞風喪膽的魔頭之名,受一世日日情欲熬煎的相思之苦。

若說李莫愁生無可戀,本也不錯,但誰知她雖不怕死,卻也貪生。為了求生,她可以濫殺無辜,甚至三番五次犧牲自己一手撫養成人的徒兒的性命。在終南山下,為了搶先一步逃出被斷龍石阻絕的古墓李莫愁以武力脅迫徒弟洪淩波殿其身後;情花坳裡,抛起洪淩波身體做墊腳石,意以徒弟的性命換取自己全身而退;最後,為了騙得好色谷主公孫止的半枚解藥,竟不惜放下一生倨傲,色相相誘,敷衍周旋。誰知就是這樣一個為了一己的生存機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毒女子,最後竟然自焚于絕情谷底,任憑紅焰火舌周身飛舞,以薄命的紅顔燃燒起最後的絕唱:“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受盡情花劇毒折磨的李莫愁,在噬骨蝕心的疼痛中遙遙望見刻骨相思的陸展元和另一個女人攜手并肩而來,笑靥如花,濃情似畫。

這是來自九泉下情敵的嘲笑,也是源于九天上情郎的召喚———見血封喉的情花!花之毒又怎比情之毒?這個誤入情障的情癡,早已染上奇毒,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嬌豔不可方物的情花是李莫愁生命哀歌的終極象征,一縷香魂義無反顧地撲入虛無的懷抱。是死亡吞沒了李莫愁?還是李莫愁擁抱了死亡?

金庸筆下的江湖女性萬蕊參差,不與群芳同列。這些百媚千嬌的女子,不曾落入傳統小說的窠臼,徒然隻作點綴的花瓶或是調味的雞精,而是素手柔荑撐起半壁江山,與男子一同笑談天下,共創風生水起、氣象萬千的江湖世界。在這裡,金庸的現代意識已經作為一種精神力量滲透進血雨腥風的江湖,而其中男女平等的婚戀觀和社會規則的理想建構,乃至于對男女不平等的傳統意識的拆解和嘲弄,俱為明顯而見識卓然。然而金庸的武俠小說又是暗合了現代意識的傳統小說,“在男女雙方、正邪之間的拉鋸與抗衡中,不約而同地出現了邪趨向于正,女趨向于男的傾向”,“暗含了男尊女卑的傳統烙印”。正是這種介乎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道德評價和倫理标準,使得金庸小說既不能對“傳統”的東西完全做到太上忘情,又同時懷揣着真誠的憧憬和渴望不斷遠眺文明的“現代”理想。

從“以眼淚為武器”到“以武器為眼淚”李莫愁是一個悲劇人物,一生為情所困,苦不堪言。但奇怪的是,我們幾乎從沒有看到過李莫愁的眼淚,無論殺人時、奪物時、舌戰時、拳鬥時,她的唇邊總是綻着一朵蘊着幾分譏诮的微笑。這個飽受情感折磨、萍蹤飄影、茕茕一生的孤苦女人,被欲火驅遣,幹着魔鬼的勾當,卻帶着佛一般的笑容,實在讓人且憐且懼。都說女人“以眼淚為武器”,而李莫愁反其道而行之,“以武器為眼淚”,憑一雙赤煉魔掌和數枚冰魄銀針,借累累冤魂白骨築出萬人膽寒的江湖聲威。

這就是李莫愁,和巴頓将軍一樣擁有“我要”而不是“我應該”的人生哲學,替幾千年來太多太濫的棄婦的眼淚揮劍斬斷了被動流淌的惰性。對于這樣一個女性,我們可以簡單粗暴地斷然下出結論:“這是一個邪惡的女人”麼?金庸顯然在叙述情感上付出了憐憫和惋惜,甚至糾纏着幾分感慨萬千的敬畏。試問現實生活中一個被苦戀癡纏的意中人抛棄的女人,能夠為自己做些什麼呢?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堅決捍衛自己早已破碎的情感,還是他日縫縫補補,幾年之後又是另一個大好戀人?皆不是,李莫愁這個武林高手像獨立堅強的現代女性一樣選擇了“借力打力”———悲憤的變異力量驚人到可怕的地步,失戀、失婚的女人們往往比家庭幸福的女性具有讓男權社會更加膽戰心驚的核能量!

“江湖”本是江湖中人的事業圈,為情所傷的女人,奮不顧身地忘我投入到自己的江湖事業中去。在李莫愁風卷殘雲般的殺戮行動中,這個男性中心主義的江湖,宛如太陽下的冰雪,大有消融成疲軟的水漬之勢。而李莫愁這個在江湖風雲錄上高彰女權的“妒婦”、“悍女”,無疑已經把現代女性意識上升到女權階段,成為八百年前封建社會中的“新霸權主義者”。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江湖風雨縱然波詭雲谲,也不能消磨半點兒女癡情,相反,他筆下的愛情看慣風起雲湧卻曆久彌堅,踏遍窮山惡水而氣象萬千。但是,當他在堅決摒棄“一夫多妻”的封建婚姻模式時,卻制造了一個又一個“一男多女”的愛戀模式。這種看似不經意的暧昧安排,給他筆下一大批徘徊遊移于傳統和現代之間的女性,帶來異常尴尬的情愛命運。

那些對待愛情忠貞不渝、至死不休的江湖女性,無論偏狹極端如李莫愁,還是曠達無私如小昭,幾乎個個都成為感情的祭品。這一點顯然與金庸潛意識中沉澱的男性中心主義的殘骸不無關聯。他在處理男女情感的糾葛時,始終“體現出一種巨大的不平等,即對男女雙性的任何道德評價事實上都在執行着一種隐性的雙重标準”,“盡管金庸給予了女性在舊式武俠小說中從未擁有的地位與尊榮,但他在設計人物的結局時又有意無意地将女性放置在一個次等的地位”。李莫愁半生叱咤風雲,一朝香魂盡毀,毀在一個“情”字上;然而細加思量,卻不盡然。金庸筆下這個鮮明獨特的徘徊于現代文明和傳統意識之間的江湖女性,昭然洩漏出金庸的愛情觀和女性觀:不惜破壞女性溫柔敦厚的傳統形象,也絕不願以情有獨鐘為核心内容的愛情純潔性受到玷污。

“女強人”的傲立是以犧牲甜蜜愛情和家庭幸福為代價的。金庸不遺餘力地刻畫近乎心理變态的癡情女子,把這個具有明顯性格弱點的女人呈現在讀者面前,讓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為之扼腕而歎,甚至不忍卒睹;卻又在無意中為價值壟斷的男性話語霸權營建起一個堅固的暗堡。李莫愁興風作浪但卻并不幸福的一生,縮印着傳統倫理道德和思維慣性的胎記。

李莫愁擁抱死神的一刹那,看見了陸展元和另一個女人笑語偎依而來,向她招搖炫耀着舉案齊眉的甜蜜與幸福。這讓她妒意如焚的同時,更加心灰意懶,傳統的力量成為鞭笞她決然投奔死神的緻命一擊———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感,不僅是男人的需要,它也已經成為女性自覺意識中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女性幸福感的重要來源。李莫愁縱然可以在江湖上翻雲覆雨,也不免凄然長歎一聲“人家命好,咱們命苦”罷了。李莫愁以死亡的悲劇結局,給男權社會中掙紮在“現代”與“傳統”網隙之間的女性尴尬命運蓋棺定論:要拒絕李莫愁的死亡是徒勞的,與情魔和死神共舞的李莫愁,在輝煌燦爛的生命狂焰中才最終摸索到讓渡百結愁腸的權利,從此,愛恨情仇皆付之一炬,無論含淚之笑,抑或攬笑之愁。

綜上所述,以李莫愁為人格生态标本析之,金庸的江湖是現在進行時的江湖,金庸筆下的江湖女性是在二十世紀轉型期被“自由”和“無奈”雙重包裹住的女性:她們有現代女性的豪放和自尊,“自由”穿行于擁有強烈自我意識的愛與恨之間;她們也有傳統的憂患和隐痛,“無奈”地迎合來自男性中心主義社會的挑釁和嘲弄。女性的命運究竟何去何從?這恐怕連金庸這樣擁有天賦的想象力和洞察力的一代文壇大家也無從準确定位、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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