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穎/制圖
作者:滿 堂
想寫散文時,你隻有一個片段:某個簡短的印象,某個新鮮的感覺,某個不錯的想法,某個很好的素材,等等。接下來的構思,要把一個片段變成一篇作品。
其他體裁也有這個問題,有的要放大為一部長篇小說,有的要放大為一個長劇本。散文不像它們,可長可短,斷章也行,不一定需要擴展。但在很多時候,那個片段還是要放大的,放大了才能豐滿,增加容量。
你可以理解為一幅油畫靜物。讓你心動的那隻陶罐旁邊,要有陪襯它的幾件物品,有合适的環境背景,以及最好的明暗光線。
這時候,散文家們各有各的功底,都要拿出來吧?
作家陳村做過一件事,把《老子》全文擴展,成為一部《小說老子》。他設置了兩個人物玄一和抱樸,稍稍賦予他們一些性格和動作,讓他們有很多對話,演繹先賢前輩的思想。
比如《老子·第七十六章》,原文隻有幾十字: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陳村擴展之後,就成了五百多字:
抱樸一病多日。玄一悉心照顧他。延醫熬藥,端茶送水,無微不至。一日,玄一見抱樸醒來,就走到床邊讓他吃藥,随後和他說點閑話。
抱樸說:“我病了多時,河邊的柳條不知發芽了嗎?”
玄一說:“正在發芽呢。”
玄一遂去外面給抱樸摘來柳條,果然新芽點點,十分好看。抱樸将柳條接過,細細看過,盤在手上。
抱樸說:“抱樸也像這柳條一樣了,柔弱無本,随風而搖。要是堅強起來有多好!”
玄一問:“抱樸,你要堅強不要柔弱嗎?”
抱樸說:“當然。”
玄一說:“人隻要活着,總是柔弱的。隻有等到死了,人才會僵直堅強。草木也是這樣。草術生長的時候,柔軟而又脆弱,死後變得枯槁幹硬。你我以及草木,其實本是一樣的柔弱,你放心養病,不必多愁善感。”
抱樸說:“等我好起來,我自然會強壯的,不多愁善感,也不要柔弱。”
玄一說:“此話不在道理上。堅強是死亡的道路,柔弱是生存的道路。所以,你看那軍隊,強大了就要被消滅,你看樹木,強直了就要折斷。堅強總是處在下降的地位,柔弱總是處在上升的地位。強者不強,弱者不弱。”
抱樸說:“被你這麼一說,我好一點了。玄一,你扶我起來,我們到門邊望望柳樹吧。”
抱樸起身,披上衣服,玄一扶他走到大門邊。豔陽高照,春風拂面,遠遠望見綠樹如煙。抱樸精神為之上升。
我們能看出來,陳村站在原著的立場上沒有走開,隻是加了一些解讀,想讓讀者容易領會。這部《小說老子》也許是當小說寫的,但讀者體驗到的是一種散文情趣。
古代先賢留下的語言文字,往往是個片段。
很多曆史人物和事件,也僅僅是片段。
把一根鳳毛還原成一隻鳳凰,一個麟角還原成一隻麒麟,這是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對于這種還原,有的人創作空間很小,有的人創作空間很大。寫出來之後有好有差,全在于作者創造力的強弱和當時的發揮。
比陳村《小說老子》創造力強、發揮出色的,是蔡志忠《莊子說·自然的箫聲》,那些漫畫和文字,是有個性和悟性的解讀。
比如,莊子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将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萬物而不傷。”蔡志忠的解讀是:開悟者們把自己的心當成一面鏡子,事情來了完全反映,事情過了又恢複成空,不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評斷際遇的好壞順逆,他的心隻是如實反映當下,因此不會損傷。
再如一則成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般人理解為學問、成績達到很高程度後繼續努力,争取更大進步。他的解讀從原意開始:這則成語來自宋禅宗時,意思是一支百尺的竿,你已經爬到頭了,再也沒有地方可去,接下來隻有忘卻自己,縱身一躍,才能到達更高的境界,所謂大死而後生。
吃透了先賢的原意,讓先賢的心态是自己的心态,然後去解讀他們,才有你的悟性、個性、對于現代人的普适性——現代人是你的閱讀對象。如果寫給青少年看,還要再生動一些。
我喜歡一本書,《智者也瘋狂》中譯本(200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不到10萬字的小冊子,擴展了古希臘智者的幾十個逸聞趣事,文辭優美,筆調輕松。
在古希臘哲學史家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中,隻有幾句話寫了第歐根尼的一個趣聞:這位哲學家被俘後被拍賣,有人問他會做什麼。“指揮人,”他這樣說并告訴拍賣者:“你大聲宣布:有誰要買主人?”
到了《智者也瘋狂》裡,補上了那個事件的起因,是第歐根尼乘坐的船遇到海盜,他被帶到克裡特島的奴隸市場拍賣。
通過想象,作者寫了他出場的細節:“還有那個人,那麼高傲,仿佛忘記了命運給他安排的處境?他像皇帝一樣打量人,他是誰?”
通過想象,作者加入了他的演說:“你明白,拍賣人,如果你買一隻雙耳尖底甕,你要輕輕敲它,聽它的聲音,就知道它的手工好,火候好,對吧?可是,說到買人,人們隻是眯起眼睛盯着他。你看見那個人了吧?好,你把我賣給他!我要命令他來買我。”
通過想象,作者還加入了結局。那個人果然買了第歐根尼,讓他當了一回主人,直到有一天認為最好擺脫他。當哲學家獲得自由,重新回到海上時,他感到被解放了,他原來的買主也一樣。
《智者也瘋狂》由兩位法國作家合著。這篇《誰要買主人》的作者德托納克是作家兼記者,另一位合作者德羅瓦是哲學研究員兼專欄作家。他們的思維能收能放,文字感覺很棒。
德羅瓦擴展了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另一個片段:有人問他生者還是死者人數多,他說:“航行海上的人你算作哪一種?”
這裡的他,對照原文前後來看,名叫阿那哈爾西斯。可是他的曆史記載消失了,還怎樣寫呢?
“港口早已看不見了。微風拂面,風力均勻,幾乎是暖暖的。……海面比天空明亮,稍稍持續了一會兒,仿佛光亮來自海水本身。一位老人坐在船頭。自開船以來,他默默不語,陽光一直遊移在波濤上。”
作者把叙事背景放在海上,讓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走來,問這位年老的智者:有三種人,生者、死者和航行海上的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人在對話中展開了這一問題的幾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那些智力差的人,以為這句話指的是航行的不安全。他們會想到海員們應該生活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因為在航行時他們不斷地冒生命危險。
第二個層次:在老人看來,比危及生命更嚴重的,是迷失的危險。
“沒有出路,方位消失,标記被抹去了……我們的處境也一樣。再沒有路,沒有村莊,沒有房屋。沒有四季的标志,沒有任何寫下的東西。”
第三個層次:老人進一步描述航行海上的人,為什麼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
“航海的人既不是心醉神迷也不是恐懼不安。他們在沒有痕迹的大海上十分清醒……他們離開了習慣的道路,擦去了人們的路标,但他們始終盯着四周的世界……他們是生者,但已超脫,甚至說要學習死亡。然而他們始終在前進,在活動,對未知的事物思維敏捷。因此我想航行海上的人很可能是哲學家。”
德羅瓦說到他們寫這本書的方法,以曆史片段為支撐點,用想象予以加工,給這些瘦骨嶙峋的轶事添加了肌肉。背景、風景、光線都是必要的,有時甚至是對話或内心獨白。
對先賢古籍的開發,可以像陳村,姿态放低一些表示尊重;可以像蔡志忠,與先賢平齊表示理解;可以像德托納克和德羅瓦,站得高一些,表現作家的創作天賦。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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