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志,所以不象現在鬧得這麼血花。不用往很古遠裡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在已是“老”邱了。可是即使現在我再見着他,即使他已是白發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遠那麼幹淨永遠那麼暖和,永遠有種味兒——特别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衆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在我才想到一個适當的形容字。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特别是中年男子,願意上小邱嫂那裡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老好象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麼欣喜。可是,客人散了以後,據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着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着她太灑脫了。這又是我現在才想起的形容字——灑脫。她确是灑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象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隻是那麼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以她的白牙為顔色。拿着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裡去吃,是我兒時生命裡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裡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麼辦過。
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為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處看,可是手摸着我的絨帽的紅繩結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沒有哇,”我說。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裡去,門,鎖着呢。我雖然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
小邱更毛騰厮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隻呆呆的楞着。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腳不識閑。可是他的眼時時往門外或窗外瞭那麼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哪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讪着回到小屋裡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着。有半年多,這麼着。
“幹什麼去?”我截住了他。
“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個“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
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麼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隻盼望她回來,不問别的。到現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聖的,因為沒有報紙和雜志們把邱嫂的像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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