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正月初四,家裡的老屋被推倒了,年近古稀的父親要翻蓋這五間透風漏雨到不能再住下去的老屋。
趕回家的時候,屋草已被掀掉,房梁也已拆了下來,隻剩下光秃秃的四壁。我們持了工具,一片一片地将牆壁推倒。本以為老屋挺堅固的,誰知木棒杵上去輕輕一推,半邊牆壁就轟然倒塌了。煙塵彌漫,曾經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瞬間成了一地的塵土碎石。
老屋建于我出生那年。因為修昌裡水庫,村子搬遷,原先的響水灣村一分為二,遷到了東西兩座嶺上,村名改成後水灣了。我家所在的東村,大家習慣上稱為“北窩子”。老屋位置不錯,在村子中央,五間,黃草覆頂,牆體由大石砌成,外邊灰沙嵌了牆縫,裡邊泥牆皮上挂了層薄薄的灰漿,談不上亮堂,但比黃泥牆看着舒服;住的久了,牆皮多有脫落,用手一戳,泥沙便紛紛落下,牆壁上張貼點東西卻也難了。地闆泥中摻了麥糠,夯得結結實實,在同類房屋中算是平整的,後來牆角到處是洞,耗子鑽進鑽出,幾至成群結隊,被褥、衣服、糧食,常被糟蹋得面目全非。那時家中人多,煎餅箱子自然也大,母親把煎餅箱子放在離床最近的地方,夜裡聽到老鼠進了煎餅箱子,趕忙用力拍拍床頭,老鼠便逃之夭夭了。父親經常在牆角處放個“鐵錨”或是下點耗子藥,但終究抵不過肆無忌憚的老鼠。
這樣的日子原本可以忍受下去,但随着年久失修,屋草一片片地塌陷下去,雨季來了,屋裡到處淅淅瀝瀝的,常常是外邊停了,裡邊還滴答個沒完。父親在漏雨厲害的地方放上盆子或是蓋上塊塑料布;我們姊妹七個聚在門口,欣賞雨點濺起的水花,由水泡的大小推測雨大約能下多久;母親則坐在床沿上,為我們縫補着衣裳。
雨停了兩天後,父親照例爬上房頂,掀起塌陷的地方,拽出一把爛草,塞進新鍘好的幾把麥稭,用木闆拍平,便算是修理過了。那時大哥二哥已到了成家的年齡,父親無力翻修整座房子了,隻能這樣湊合着住下去。
西堂屋也是雙扇門,南邊牆上留着個窗戶,安着木條窗,床就安在靠近窗子的地方。木條窗高約70厘米,寬約80厘米,邊框内豎着11根窗棂,中間橫着一根,樣子雖不夠精緻,但看着還算順眼。關上門,窗子就成了唯一透進光線的地方。無雨的季節,窗子下半部分糊了報紙,既顯得嚴謹,又不過分擋了光線。我習慣于坐在床上看書,早上起床之後或是晚上休息之前,美美地讀上兩個小時,覺得光陰很是惬意。陰雨連綿的季節,父親用一塊薄膜釘在窗上,防止雨點透過窗子,淋在床上。屋裡光線暗了,不下雨時,我便掀起薄膜的一角,就着些許的光線,讀我喜歡的書。
床上方的屋梁上放着一捆捆的秫稭,是攢了多年,預備給大哥蓋房子用的。逢到狂風肆虐的日子,塵土便會簌簌地落下;陰雨連綿的季節,雨水透過屋草,穿過秫稭,常常會濕透整個床鋪。後來父親用一塊大塑料布遮在上方,固定好四角;再逢刮風,躺在床上,滿耳盡是沙塵濺落的沙沙聲;暴雨襲來,水從爛草縫裡流下,塑料布中央處迅速下沉,不一會便積聚了小半盆水,輕輕托起塑料布的一角,水順着一邊流下,注入地上的臉盆中。如此往複,非雨歇不能停止,但被褥卻不用搬上搬下了,自是比原先要好過些。
大嫂嫁過來後,在西堂屋裡住了一年,父親為他們在村北建了新房。分家後,我和二哥歇在西堂屋。後來二哥結了婚,搬到村前的新房裡,西堂屋便由我和四弟住着。
1995年12月,父親砍倒院子裡的兩棵椿樹,為我做了新床,我結婚了,西堂屋就成了我的洞房。婚後我們回單位住,節假日回家,這樣算來,每年都有兩個多月住在西堂屋裡。某個暑假的一天,回家居住,忽覺床頭一角陷了下去,起床查看,原來鼠洞遭雨水浸泡,松軟得已不能負重。我找了兩塊稍微平整的石頭,墊在床腿下,才算安穩了。現在想來,那時的老屋雖隻能勉強遮風避雨,但對于我們,卻是溫暖的家啊!
我小時對“家”最美好的印象當屬院子的闊大,我也天天到其他小朋友家裡玩,但總覺别人家的院子狹窄得多,不如我家的亮堂。我們經常在院子裡追逐打鬧、摔跟頭、爬樹、打瓦(一種農村孩子的遊戲,畫上線,于線前方四五米處立一塊長方石頭,站在線後,以石塊投擲,先打倒的就勝了),玩得不亦樂乎;姐姐則和來我家的女伴踢毽子、打沙包、跳房,嬉笑聲炊煙般飄蕩在小院上空。
院子裡栽了些樹,正對屋門的是一株苦楝和一株家槐。苦楝樹開花的時節,淡紫色的花穗挑在枝頭,鳥雀在其間穿梭,叽叽喳喳的,小院籠在一片祥和之中。有時哥哥會上樹折下幾枝,我們持在手裡,時間不長便蔫了。苦楝樹上後來拴過牛,也拴過羊,兩道深深的印痕烙在腰身,最終傷了元氣,竟慢慢枯死了。望着枯幹的枝頭,我呆呆地想,苦楝樹對我家原是有恩的,夏日,我們曾在它的蔭裡乘涼、喝茶、吃飯,有時還要盡享它的馥郁香氣,可我們卻不覺間折磨死了它。為此,父母也曾惋惜過,但已經沒有補過的辦法了。
并肩立在苦楝樹西邊的是一株家槐樹,樹頭原先不大,後來苦楝樹一死,那株家槐獨得了地利,樹冠迅速膨脹開來。家槐年年開花、結種,摘下一捧來,砸碎,黏糊糊的,團成球,摔打結實,就成了小孩子愛玩的“流星”了。“流星”上有條尾巴(制作“流星”時,将一條結實的繩子一端系上段木條,嵌入其中,外面的半米多長的繩子就成了“流星”的尾巴),玩時持着繩子的一端,一圈一圈的甩着“流星”,猛然間向空中一抛,“流星”拖着尾巴沖高幾十米,然後一頭撞将下來,大家轟然躲開,再一下子撲過去,你搶我奪,好不熱鬧。
靠近院子東牆處有棵大榆樹,十幾米高。當春風吹來第一縷綠色,金黃的榆錢就一串串地綴滿了枝頭。這正是農村青黃不接的時候,這棵榆錢樹可算是救了急。父親爬上榆樹,撸幾把榆錢,母親将榆錢洗淨,加上點佐料,做成湯,爽滑可口。在那個人人都饑腸辘辘的年代,這可算得上是無上的美味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榆樹葉也可以拿來下肚,甚至樹皮,但我家極稀罕這棵榆樹,從沒舍得揭下它哪怕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皮來。
其實最令我動心的,是院裡院外立着的幾十棵刺槐。每逢四月,槐花綴滿枝頭,幾十串凝成一簇,花朵小巧玲珑,遠遠望去,淡雅如詩,純潔得仿佛孩子的笑臉。槐花流淌着濃濃的香氣,小院籠在槐香裡,似一個熟睡的甜夢。父親攀上樹,折下許多槐花,母親将花苞撸下,放在沸水裡燙好,然後加了黃豆面,做成半菜半糧的美味。說是美味,其實除了入口有點甜絲絲的感覺外,還真沒吃出點特殊的味道來。後來,槐樹砍光了,栽上了楊樹;缺了滿院槐花的點綴,老屋,似乎失了些靈氣。
現在,老屋眨眼間匍匐在了地上。
站在老屋的廢墟上,憶起了曾經的貧窮。那時,家裡九口人,每年約有三個月要靠救濟度日,尤其我和二姐上小學的那幾年,中午回家,母親已燒了一大鍋地瓜湯,全家一人喝上兩碗,各忙各的事去。曾經奢侈地想,能頓頓吃上地瓜煎餅,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啊!到今天,我終于明白,貧窮本身不是财富,但經曆貧窮肯定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财富。“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母親在老屋裡這樣教導我們。我們最終沒有被貧窮擊倒!沒被貧窮擊倒的人,他的内心是強大的。多年來,我能坦然地面對财富,在富貴面前不惶恐,不豔羨,不傾心,不低下高貴的頭顱,是父母給了我信仰,是老屋賦予了我靈魂!
站在老屋的廢墟上,眼前浮現出昔日的熱鬧、繁華。仿佛就在昨天,七個子女,像七隻雛燕,在小院裡,在父母眼前飛來繞去。但随着我們姊妹七個相繼成家立業,一個個離家的背影,将孤獨、凄清留給了父母,隻有老屋,陪伴父母守着這份荒涼和對子女的期盼。
站在老屋的廢墟上,想象着新屋築成後的光景:父母坐在門前,回憶着小院曾經的熱鬧,數算着孩子歸家的日子,憧憬着孩子們湧入家門的情景……
今天,老屋已成了昨日風景,但我知道,它會永遠立在父母的心裡,徜徉在我們的夢裡。
後記:2015年冬,一場大雪,壓斷了那株家槐的兩條臂膀。一個月後,父親也撒手西去了。自此,母親一人住在小院裡,獨自守着我們的家。偶爾,母親也去孩子家裡住上幾天,但絕大多數時間裡,母親守在小院裡,用一日三餐的炊煙,溫暖着小院的上空,為小院添着點活氣。夜裡,躺在床上,老家,小院,母親,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今年,母親已86歲高齡,不幸又跌傷了身體,躺在床上,坐起來都難了。我們姊妹幾個便輪流在家照顧母親。有時會想,父母養我們長大,而我們陪伴父母的時光卻太少太少!母親毫無怨言,就如當初風風雨雨中挺立了幾十年的老屋一樣。
窗外,雪沸沸揚揚;心中翻騰着的,是老屋伴我們成長的那段美好時光……
(修改于2021年3月)
(聲明:配圖來自于網絡)
作者簡介:程學軍,男,漢族,1969年生,山東省平邑縣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平邑縣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給娘蓋間新房子》《傻子離我有多遠》《我撿錢了》《父親的一句話》《初心》等發表于《語文報》《山東詩歌》等刊物,另有近20萬字作品在中國詩歌網等網絡媒體發表。
壹點号程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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