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在哪裡看過一個評論,說“金庸聰慧,古龍情深,喜歡古龍的人,多是用情極深的,這種人啊,往往事業上不成功,但是可以做朋友”,當然這種論調有失偏頗,不過大緻可以歸納金庸、古龍的行文風格:金庸老辣,古龍單純。
少年時,沉迷武俠,金庸的看的比較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除了《鴛鴦刀》都翻過,本本都愛不釋手。古龍的作品質量參差不齊,一定要找對第一本,這決定了要不要再繼續看他的其它書。
古龍(左);金庸(右)
比如《絕代雙驕》,這也是我看的第一本古龍,雖然電視劇改編的很成功,但是小說寫的非常拖沓,敗筆紛呈,以緻對古龍小說失了興趣。後來偶然看到他的《歡樂英雄》,颠覆了我對武俠小說的認知,原來江湖還可以這麼溫情,再看《蕭十一郎》、《多情劍客無情劍》,才品讀出古龍的文采飛揚。
金庸寫豪傑寫大俠,如喬峰、郭靖這般為民族大義而自我犧牲的形象,古龍寫浪子寫怪才,像李尋歡、楚留香這種為追逐自由飄逸出世的形象。金庸和古龍誰的武俠小說寫的更好?這個問題由來已久,記得當時還看到個古龍出了個“冰比冰水冰”的上聯為難金庸,結果金庸沒答上來的傳聞,年少時也為此和朋友争執的面紅耳赤,仿佛金庸和古龍非得分出個高低來才行。
後來讀新修版金庸全集時,金庸本人也澄清了這個對聯的問題,他說“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字通常是仄聲,下聯以平聲收尾,“冰”是蒸韻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徵對。”
向來各花入各眼,文無第一,從中性的角度來看金庸、古龍的小說,雖然都是寫刀光劍影的虛構江湖,但在文字風格和叙事手法上,卻各有千秋、截然不同。
在人物刻畫上的不同
在男性的人物刻畫上,金庸不着力于外貌之美,更喜歡寫整體的氣度。金庸會以“面如冠玉”、“豐姿隽爽”、“蕭疏軒舉”、“溫文儒雅”這樣的詞去形容一個男人外貌出色,寥寥數筆,如大開大合的水墨畫,其間的意境都需要讀者自己去品,古龍更像一個寫實派畫家,細到一個微表情都栩栩雕琢。
喬峰、阿朱劇照
金庸寫喬峰出場:“身材甚是魁偉 ,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短短數語,用詞凝練,一條氣宇軒昂的彪形大漢就在腦海中勾勒出來了。
古龍是以現代的語言去寫古典,文字極盡華麗與細緻,最經典的莫過于對楚留香外形的刻畫:
五月溫暖的陽光,曬着他寬闊的、赤裸着的、古銅色的背。海風溫暖而潮濕,吹起了他烏黑的頭發,堅實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長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個晶瑩而滑潤的白玉美人。他雙眉濃而長,充滿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又是那麼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堅強、決斷的鐵石心腸,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翹的嘴,看來也有些冷酷,但隻要他一笑起來,堅強就變作溫柔,冷酷也變作同情,就像是溫暖的春風,吹過了大地。他擡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眨着眼睛笑了,目中閃動着頑皮、幽默的光芒,卻又充滿了機智。
李尋歡劇照
古龍的小說裡,作者的存在感比較強,會加上許多個人的抒情和評論,金庸的寫作方式其實還是有舊式章回體小說的影子,言簡意赅,注重語感、語境的留白。很難想象“五月溫暖的陽光”,以這麼慵懶小資的方式曬在喬峰的身上,但同樣的陽光和海風,可以照着李尋歡的背,吹起他的頭發,卻不覺得違和,這就是作者的個人意志對于小說人物的影響。
讀金庸小說,精彩的是磅礴的故事架構,人物服務于情節,在一個宏大的背景下烘托出角色的人格閃光點。而古龍呢,動人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即便是對手,都有一種知己式的相惜。比如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月圓之夜,紫禁之巅,最後一場性命之戰,西門吹雪赢了,他抱着葉孤城的屍體,在那瞬間“孤獨如潮水般滅頂襲來”。
郭靖劇照
金庸具有傳統文人的度世之心,他筆下的男主角,多有一種責任感甚至偏臉譜化的正氣;古龍個人的坎坷經曆決定了他内在的浪子特質,他塑造的男主完美而天真,有掌控一切的實力,在精神上是個聖人,不啻是對現實污濁人生的對抗。所以金庸的小說緻力于诠釋什麼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古龍則說:“江湖浪子,就要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拿最鋒利的劍,認識最漂亮的女人。”
在女性塑造方面,金庸筆下的女子經典的太多,古龍的卻沒幾個,這可能和影視劇的改編有關。金庸作品叙事感強,更适合影視化。總覺得金庸有點像賈寶玉對女子的憐惜和敬慕,他擅寫女中君子,如程靈素、程英,美人美得各有千秋至情至性,即使是最毒辣的李莫愁、葉二娘之流,在對愛情的堅貞上亦無可置喙。古龍寫的美人,有失個性,更多是從男性的角度出發,是純粹對于異性的欣賞與傾倒。她們隻是男人一生中一抹略香豔的點綴,少了金庸小說裡的出塵,她們更入世,更塵俗。
風四娘劇照
在叙事手法上的不同
金庸的叙事結構保守且嚴謹,依附特定的曆史背景展開,白話夾韻文,穿插詩詞歌賦、聯句,回目工整押韻。以《天龍八部》為例,全書分為五卷,每卷的回目名連綴起來,就是一首格律考究的詞。個人喜歡第二卷,詞牌是《蘇幕遮》:
向來癡,從此醉,水榭聽香,指點群豪戲。劇飲千杯男人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
昔時因,今日意,胡漢恩仇,須傾英雄淚。雖千萬人吾往矣,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
如果熟悉小說情節的朋友,看罷這回目名就知道精妙在何處了。每一句都暗扣了情節的走向,同時還兼顧了格律美感,金庸的文學底蘊可見一斑。
古龍的小說都是架空曆史的,模糊了時代背景。如果沒有這些刀光劍影,他書裡的人物對話與心理活動,與現代人無異。在回目上,也是興之所至,不在意工整。相比金庸考究的語言,古龍以散文式的優美筆調叙事,充滿詩意與哲思性的行文,也是開了武俠小說寫作的先河。他的主要特征是短句很多,比如傅紅雪與燕南飛見面這段:
傅紅雪忽然道:“你來了。”
燕南飛道:“我來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否則一年前你又怎會讓我走?”
傅紅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視着他手裡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一年已過去。”
燕南飛道:“整整一年。”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好長的一年。”
燕南飛也在歎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是短?
傅紅雪劇照
在打鬥的情節上,金庸與古龍的語言風格更為明顯。金庸寫一個人的武功招式,每一式都有出處名稱,什麼“雁落平沙”、“懷中抱月”,包括這功夫的門派、優劣,分門别類、邏輯清晰。對戰的過程,起承轉合交代的很具體,整個過程中誰占據上風、怎麼赢的一目了然。古龍的處理上,非常意識流,像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還沒看清楚啥時候發刀,對手就倒下了。
金庸寫的是一個人物的成長史,從小角色一步步勤修苦練,或武學奇遇成為高手。古龍寫的是一個人的巅峰期,師從哪裡,如何修煉隻字不提,橫空出世的絕世高手。
一言以蔽之,金庸是學術派,穩打穩紮。古龍是天賦派,重意不重形。一個端莊持重,一個恣意潇灑。
周芷若劇照
綜評
金庸和古龍同是蔡瀾的好友,他評價兩人的共同點“都是文人,都是對生活好奇的人,都是性情中人”,隻有這種特質的人,才能寫出那麼生動的作品吧。溫瑞安因敬金庸而慕古龍,始書武俠著演義,金庸和古龍在某種意義上,影響了很多了。看到六神磊磊解讀金庸還如此受歡迎,作為一個武俠迷來說,實在快慰。
王小波曾說:“劍俠方面,自金庸收山,古龍作古後,後繼無人。”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武俠小說确實日漸式微,快餐化閱讀的今天,網文井噴式的湧現,已難有武俠的立足之地。
武俠小說尴尬的地方,在于它介于文學與通俗之間,正統的讀書人不屑讀之,以娛樂休閑為目的的讀者也沒有耐心去看。往往還在執念于武俠小說的,多半是出于情懷。比如我個人來說,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承載了逝去的青春。少年時狂熱的迷戀,再難有那種純粹的喜愛。
古龍
再看金庸和古龍的作品,感歎時光鋒利之餘,還有一種“心有戚戚”之感。古龍适合年少時去讀,那時未經世事,意氣風發,對未來抱以美好純真的向往,他的小說中傳遞的對友情的真摯,對人生的豁達、對命運的蔑視,最能攪動青春的熱血。
“要活得勇敢、浪漫、自由、豪邁,活成閃逝于邊城凜冽的刀,活成吟詠于天涯寂寥的詩,活成瘦馬關山道的西風,活成晚來天欲雪的烈酒。如果生命無味,毋甯死。”古龍逝世時不過四十有餘,像他小說中的人那樣,快意恩仇,飲酒縱色,與其說他在寫武俠小說,不如說他在寫極度完美化的自己。
令狐沖、任盈盈劇照
金庸算是長壽了,他為人圓融通透,有睿智的處世哲學。再看金庸的《連城訣》、《笑傲江湖》,不再如少年時抗拒反感,人性本就如此複雜且多樣性,我們都難以左右環境,像歸隐的狄雲與令狐沖,不過是一種避世的無奈。做不成喬峰、郭靖那樣的大俠,最終我們都可能是曾經鄙夷的嶽不群、花鐵幹。說喜歡金庸還是古龍的,其實是在他們的文字特質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古龍說了很多話,最喜歡他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華山論劍英雄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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