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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中的遺物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1 19:13:58

廢墟中的遺物(跨越時空的對話)1

西卡在整理漆畹生的遺物。受訪者供圖

2022年春,一場名為“來信”的遺物展在上海一家咖啡館舉行,展出的内容是63封信件——漆畹生生前收到的弟弟漆黔生的來信,裡面記錄着漆黔生的兒子——自閉症患者小明的确診及日後的成長情況,以及二人的手足情。

去年8月,遺物整理師西卡接受上海公證處委托,整理漆畹生的遺物,63封信被發現。公證人員順着信件的線索找到漆畹生的侄子小明,讓已經失去了父母的小明進入到人們的視野中,“小明進入福利院十年以來第一次有‘親人’探望。”

西卡将遺物整理比作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遺物會說話,但很多人隻将财産視作遺物,其他東西匆匆燒掉,也燒了遺物背後的話語和愛。”當整理開始時,遺物整理師和委托人一起面對“死亡”這件事,“傾聽”遺物中包含的感情,“遺物整理是對逝者的尊重”。

廢墟中的遺物(跨越時空的對話)2

“來信”遺物展中展示的漆畹生的遺物清單。受訪者供圖

遺物會說話

2021年8月,西卡走進漆畹生位于上海的房子,進門後,她和同事先走到漆畹生和他夫人的遺像前,默默鞠躬,“很遺憾不能征求你們的同意就動了你們的物品,但我們一定會善待它們的。”

不久前,上海市公證人員季晨(化名)找到西卡,委托她整理三個月前因病去世的漆畹生的遺物。漆畹生無兒無女,妻子早逝,他通過遺贈扶養協議,将房子留給照顧他的護工翠翠(化名)。季晨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非近親屬的遺産繼承案件中,公證處需要确定繼承人中是否有“雙缺人”——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若有,法律規定遺産繼承要照顧到這部分人。

根據公證處的要求,西卡及其團隊要理清漆畹生的所有遺物,并一一記錄。

漆畹生的家講述着他過去的生活,地闆和櫃子有些老舊,家裡還存放着早年的飯票、郵票、水煤電賬單。整理的重頭在書房,需要查看所有記有文字的物品,西卡目測,這裡至少有上千本書。她在成捆的書籍和紙張堆中、書的夾縫裡,發現了大量書信。

一個厚厚的信封足足裝有12頁信紙,第一句話便是“我的這個孩子是‘孤獨症’不是‘抑郁症’(如果是抑郁症,那太好了,事實上,絕不是!)是終身性的。” 寄信人是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

他們找到了63封來自漆黔生的信件,根據這些信件的内容得知漆畹生還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侄子在世。季晨繼續查證,最終了解到,漆黔生夫婦都已去世,兒子小明一直生活在北京的一家福利院。

廢墟中的遺物(跨越時空的對話)3

漆畹生的書信遺物。受訪者供圖

翠翠看到西卡整理出來的一本本漆畹生的著作,小心地将這些書收起來,她打算交給自己的孩子,“她知道漆黔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西卡在征得翠翠的同意後,舉辦了“來信”遺物展覽,漆畹生、漆黔生、小明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見,有志願者去探望小明,這是小明進入福利院十年以來第一次有“親人”探望。

兩天的整理,也讓西卡“認識”了漆畹生。西卡看到一個上面寫着“牙”的藥瓶,裡面裝着漆畹生掉落的牙,還記載了掉落的時間,“畹生先生是位可愛的老先生”,西卡想,“哦,也許他會不好意思讓我看到吧。”在陽台放雜物的櫃子裡,中間偏上的位置,西卡稱為黃金收納區,放着一張看似廢紙的巧克力包裝,背面寫着“某某(漆畹生妻子的名字)遺物”,另一件遺物上寫着“親愛的,走好。”

西卡将遺物整理比作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遺物會說話,但很多人隻将财産視作遺物,其他東西匆匆燒掉,也燒了遺物背後的話語和愛。”

模糊地帶

今年32歲的西卡此前在互聯網公司工作,2019年,西卡正式辭職,成為一名全職的整理收納師。2020年春,她決定前往武漢,為在疫情中失去親人的家庭整理遺物。

但遺物整理不容易被人們接受,西卡前往武漢的第一步就受到了阻礙——她聯系的武漢家庭多數是拒絕,“他們問我什麼是遺物整理,然後說為什麼要來整理這些東西,燒掉就好了。”最終隻有3個家庭同意,“他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也可以告慰他們逝去的親人。”

第二步是與委托人溝通,了解他們的需求,每個家庭的情況都不一樣,遺物整理師要根據家屬的要求對遺物進行處理。委托人張明芳的丈夫有數不完的樂器,可以鋪滿整個客廳,她不喜歡丈夫玩樂器,但她告訴西卡要将物品按照丈夫生前的習慣放置,包括這些樂器;委托人敖慕麟家中,屬于父親的遺物很少,他們要求将父親經常用的茶具放在客廳電視櫃的最中間,望着這些茶具,敖慕麟的媽媽慢慢地說道,“看着這些東西,也是會想起他的,想起我跟他一起喝茶的時候”;委托人饒浩懿對母親遺物的處理很理性,取舍的原則是“對活下的人有用”。鐘表是可以用的,留下,自己結婚時媽媽穿的衣服,饒浩懿猶豫了一下,“扔了吧”。

西卡将遺物整理分為兩類,像漆畹生那樣需要走公證或法律流程的,要很嚴謹、詳細地一一登記清楚。如果是情感寄托類的遺物整理,她會花大量時間和委托人溝通,一件一件确定遺物的處理方式,尤其是照片、日記、信件等存有過往記憶的物品。“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陪伴者和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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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畹生的書架,裡面擠滿了書籍,夾雜着信件。受訪者供圖

遺物整理師一般會采取“全屋清空”的方法,将整理的物品一一展示出來,然後,再分門别類的整理、放置。整理物品的順序也有講究,“首先要先問委托人的意願”,如果委托人也不知道哪些更重要,遺物整理師會習慣從衣服開始,“回憶類或者說情感類的物品處理起來比較慢,可以放在後面。”

遺物整理師木棉将遺物整理形容為整理收納師工作中的模糊地帶,對于多數整理收納師來說,接觸到遺物整理是偶然的,幾位受訪的遺物整理師幾乎都遇到過相同的情況,他們去委托人家中進行整理收納時,發現有一間“鎖着”遺物的房間,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沒有動,一直到家庭需要新的空間了,才找到整理師進行整理。

木棉第一次觸碰到遺物整理是在2018年。委托人李曉梅(化名)家中有一間堆滿雜物、擁擠到難以走動的房間,最外面是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裡面的物品上落滿灰塵。走到這個房間門口的那一刻,木棉可以明顯地感到李曉梅的神情變得嚴肅了,“裡面放着我媽媽的遺物”。

李曉梅的媽媽在李曉梅9歲那年遭到意外去世。媽媽離開後,爸爸将媽媽的遺物全部放在那個房間,李曉梅很少進去,如果需要進去拿東西,就“當作沒看見”,匆匆出來。但她時刻記得,媽媽的東西就在那裡,“好像一直提醒着我們,這個人已經離開了”。父女倆都曾想過去整理遺物,但是擔心對方傷心,沒有張口。

整理時,李曉梅處理掉了媽媽的大部分遺物,隻留下一些首飾,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件衣服、記着賬的筆記本,李曉梅希望她跟爸爸能夠開啟新的生活,而不是一直沉浸在媽媽離世的悲傷裡。木棉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原來人去世後,哪怕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還會對在世的人産生很大的影響。”

丢棄與留下

根據地域習俗以及個人意願的不同,人們處理遺物的方式也不同,全部燒掉、扔掉,或全部保存的情況同時存在。在整理的過程中,遺物整理師無權幹預哪些東西留下,哪些要扔掉,有時一家人也會因為留或扔産生矛盾。

木棉遇到過一次委托,委托人阿卷在妻子米娅離世半年後,找到她想整理妻子的遺物。但沒多久,阿卷告訴木棉,不需要了,家人認為存放逝者的物品“不吉利”,按照習俗應該燒掉,更不允許一個陌生人走進家裡整理。木棉便為阿卷提供一些整理的建議,讓他自己去整理。

出乎木棉意外的是,一年後,阿卷再次聯系她,家人要外出一段時間,希望木棉盡快上門整理。“阿卷說他嘗試過自己整理,但每次整理時情緒洶湧而來,他隻會陷在情緒中、記憶裡,沒辦法理智的做整理和取舍。”過去一年,為了防止家人把米娅的東西丢掉,他将遺物打包放在另一個地方。

在阿卷看來,米娅用過的每一個東西都是珍貴的,生前放在浴室裡的頭巾,家人覺得沒什麼用,順手扔掉了,阿卷看到後,把它撿回來,洗幹淨收在密封袋裡。他和米娅有兩個孩子,米娅去世時小女兒隻有半歲,他想留下這些東西,成為以後孩子連接媽媽的橋梁,知道媽媽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曾在網上看到,有的孩子長大後會專門穿媽媽的衣服拍照,他希望小女兒以後也能有機會穿上媽媽的衣服。

恰好當時有一個紀錄片團隊找到木棉,想拍攝遺物整理的過程,木棉試探着詢問阿卷,阿卷同意了,“在他看來,拍攝這一過程也是記錄妻子的一部分。”他們給這部影片取名為《媽媽紀念館》。

廢墟中的遺物(跨越時空的對話)5

木棉和阿卷在整理米娅的遺物。受訪者供圖

木棉想起自己的外公去世後,舅舅們叫了一輛拖車,把外公房間裡的全部物品拉到了垃圾焚燒廠,一件不留。她想外公的時候,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寄托哀思的遺物。“對待遺物不是簡單地丢棄,或者全部留下。像阿卷這樣,選擇去面對,不回避,在梳理的過程中,他也處理了當時和妻子匆匆告别的遺憾。”

幾年前,在還沒有遺物整理師這個概念時,整理收納師卞栎淳接到一個委托,要求将房子内貴重物品以外的所有東西都丢掉。委托人告訴卞栎淳,這個房子之前是他母親在住,母親去世後,他們想将房子重新裝修。望着滿屋的東西,委托人隻留下媽媽的一塊手表,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媽媽的遺物。

卞栎淳走進房間,“這是一個愛美的女士”,堆滿了衣服、鞋子、包包,有一些甚至還沒來得及拆吊牌,“這些衣服應該是阿姨生前最喜歡的,但在她離開後,這些東西對于她的孩子來說卻是負擔。”

衣服裝滿了一輛大面包車,望着這些衣服,卞栎淳開始犯難,要怎麼處理?“多數人的生死觀念,無法接受逝者的衣物,很難把它們捐出去。”最終,他們找到附近的一個垃圾場。做完這件事,卞栎淳特别有負罪感,她覺得做整理工作是希望把東西整理好,讓人們生活得更好,把這些東西全部扔掉,是一種浪費,“我們應該關注、思考如何去處理、利用身後人的物品。”

相比于遺物整理,卞栎淳更願意做生前整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在搬到養老院前,委托卞栎淳做整理,老人将自己的書、不穿的衣服,全都捐出去,隻帶了自己常用的、認為重要的東西——照片、證書,還有一些紀念品去養老院,“老人還在世的時候捐贈、送人,人們不忌諱,可以避免物品的浪費。”他還叫來了子女,告訴他們之後自己的财産要怎麼分配,他帶去養老院的這些東西在自己百年後全部燒毀。“如果是生前整理,老人擁有對自己物品的支配權,比如他不希望百年後自己的信件、日記被人看到,這些物品也不會成為孩子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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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栎淳在進行整理收納。受訪者供圖

生前整理的内容包括财物、密碼、醫療、葬禮、遺物、遺言等。相比于遺囑偏重财務,并且需要到公證處或者找律師,生前整理涵蓋的面更廣。

西卡将整理咨詢師比作“1”,做遺物整理師則是“2”,“生前整理”是“3”,她希望更多人了解到“原來我可以生前就規劃好自己的身後事”。

在漆畹生的遺物展上,西卡義賣自己制作的生前整理筆記本。一些人寫了後告訴西卡,他們很難寫完,一是覺得太殘酷了,寫不下去,二是很多問題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反映人們缺乏對死亡的思考,甚至不敢直接面對。”

今年46歲的整理師江潔(化名),去年為自己做了生前整理,老公聽到後第一反應是,“神經病。”江潔将電腦上存放日記的文件夾設置了密碼,密碼隻告訴了自己的一位老友,并囑咐他,萬一自己出現意外或突發疾病去世了,要将這些文件銷毀,她不希望自己的日記被人看到;江潔還寫下自己的銀行卡密碼、得了疾病後能夠接受的治療程度、葬禮的安排等,放置在一個專門的文件袋中。她甚至整理了自己的人際關系,想到幾十年前讀初中時,欠一個同學一個道歉,就輾轉找到了這個同學的電話。

“叛逆”的職業

2019年,西卡辭職後沒敢告訴家人自己會做遺物整理的工作,她和家人講自己打算做整理收納師時,媽媽沉默了,然後說“你要去當一個藍領?”朋友得知她在做遺物整理,也來勸阻,“總覺得有些晦氣。”

2021年1月,人社部發布的《關于對拟發布集成電路工程技術人員等職業信息進行公示的公告》,明确在“家政服務”職業下增設“整理收納師”工種,很多整理收納師此時才覺得自己的工作成為一門新職業。前來咨詢的人依然會問,你們和保潔人員有什麼區别?需要遺物整理的顧客也不多,在幾個整理收納師的群裡詢問後,隻有四、五個人回複說給自己或者家人做過遺物整理、生前整理。

多數整理收納師第一次接觸到遺物時的感覺依然是害怕,“隻能硬着頭皮去做。”也有一些整理收納師得知整理的物品是遺物後直接拒絕,“有的家庭擔心整理收納師有心理負擔,不會提前表明需要整理的是遺物。”

“目前遺物整理還算不上是一個行業,很多人對遺物整理是有偏見的,需求少。”

有年輕人找到西卡,想做遺物整理師,西卡會告訴他們,“你要會遺忘,不要把工作上的情感過多地帶入到自己的生活中,這樣子對你自己也是一種傷害。”在武漢進行遺物整理時,西卡在委托人家中是一個傾聽者的角色,但是整理完之後,又會自己一個人坐在江邊落淚。

木棉在整理完米娅的遺物後的一個星期裡,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整理完米娅的遺物,就好像我認識了米娅一樣,我會為她傷心、難過。”而這一切隻能她自己消化,“我們不能在委托人面前落淚,我們有自己的專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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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在整理米娅的遺物。受訪者供圖

資料顯示,遺物整理師的工作起源于日、韓,早在2010年,國内翻譯出版了日本遺物整理師的著作《遺物整理人看見的》,“國外的經驗不能直接嫁接,整理收納的方法也不能直接套用在遺物整理上。”西卡舉例說,日常進行圖書整理時,可以根據使用者的意願進行分類,在做遺物整理時,要先去了解逝者,然後思考他會怎麼分類,哪些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去留意重要的物品,然後把它和委托人的訴求聯系起來,在生命領域進行深耕。”

從2020年決定做遺物整理以來,西卡一共接受了十餘次遺物整理的委托,數量不多。她偶爾也會質疑自己,有她所說的“創業者的焦慮”。一次,她看到有人在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下評論問,中國有遺物整理人嗎?她浏覽了每一條評論,有質疑,有否定,她想了想,用一種類似呐喊的方式回複道,“就算再小衆,再‘叛逆’的職業,隻要它能幫到人,哪怕隻有0.00001%的同胞需要我們——他們可能是孤老,可能是獨居的年輕人,可能是一些殘障孩子的父母,可能是無助的房東——我們也有堅持下去的意義。會繼續咬牙努力的!”

新京報記者 陳亞傑 編輯 胡傑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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