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談，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猶然記得陳寶國老師演繹的漢武帝。在肅穆的朝堂之上，他擲地有聲地說道：

“從此以後攻守易型了，寇可往，我亦可往。”

電視劇中，演員話音剛落，雄渾激昂的BGM應聲而起。觀衆看得熱血沸騰，一代雄主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不但今人崇拜漢武帝，古人亦不乏溢美之詞。

撰寫《漢書》的班固曾經有言：“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此話意思是說，像漢武帝這般雄才大略，不改變文、景時恭儉以救助百姓的政策，即便《詩》、《書》上所贊美的制度，又能超越多少呢。

坦率地說，班固這條評價，誇得稍微有點過分。要說漢武帝雄才大略，自然沒有問題，但若誇他“恭儉以濟斯民”，似乎又有點言過其實。

除了編撰正史，據說，班固還以漢武帝為主角，寫過一本神話志怪小說。在小說裡，漢武帝不再氣吞萬裡如虎，相反，還有些唯唯諾諾呢。

1，秋風之歌

在世人印象中，漢武帝是個“鐵腕君王”，殊不知，他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漢武帝文學素養很高，當時文人流行寫賦，而他寫賦的功夫，也稱得上首屈一指。明代文人有言，武帝的寫賦水平，“長卿（即司馬相如）下，子雲（即楊雄）上”。

近代文人考證說，大約在元鼎四年秋天，時年40餘歲的漢武帝，視察河東，泛舟汾河，他心情頗為舒暢，借着與群臣飲宴之際，慨然賦詩《秋風辭》：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閱讀《秋風辭》的第一句，總是讓人聯想到，漢武帝曾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

然而，不同于劉邦詩作之蒼茫遼闊，劉徹的辭藻更加清新明麗，在《秋風辭》中，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表現出來含情脈脈的一面。

秋天是思念的季節。秋蘭含芳、秋菊鬥奇，如此美景，果然就勾起了詩人，對佳人的無盡懷念。

俯仰天地之際，漢武帝也沒有了君臨天下的氣勢，在最後幾句詩歌中，一代雄主，竟表達出點點的哀思。“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歡樂到了盡頭，哀傷就會變多。人的生命漸漸衰老，我又能奈何？！

在辭賦文學史上，漢武帝劉徹這首即興之作，相當出名，幾乎與《大風歌》并駕齊驅。

▲法海寺西王母壁畫

2，仙女臨凡

我并沒有确切證據，《秋風辭》曲折而纏綿的抒情方式，是否啟發了後來的文學家。但的确有不少志怪故事傳世，主角就是漢武帝本人，描寫他追求長生不老，以及與絕色仙女交往的故事。

這類小說的代表作，即《漢武帝内傳》，關于其作者，曆來學者衆說紛纭，有一個說法，即由正史《漢書》的作者班固書寫。

《内傳》中主要有三個人物：漢武帝、西王母以及上元夫人。兩位女士均是神仙，唯一的男主漢武帝也不再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在兩位“神仙姐姐”面前，他自稱“臣下”，表現得很是卑躬屈膝，再也沒有，“寇可往，我亦可往”的恢弘氣勢。

西王母是神界排名NO.1的女神，其地位自然不可小觑。在《漢武帝内傳》中，她是美麗而尊貴的女神，“年可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顔絕世”。

▲《上元夫人》梅蘭芳飾上元夫人

更值得說道的反而是上元夫人。《武帝内傳》如此描寫其外貌：

“年可廿餘（即二十來歲），天姿精耀，靈眸絕朗，服青霜之袍，雲彩亂色，非錦非繡，不可名字。頭作三角髻，餘發散垂至腰，戴九雲夜光之冠，曳六出火玉之佩，垂鳳文林華之绶，腰流黃揮精之劍。”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郎，打扮得英姿飒爽，面對人間最有權勢的君王，不但直呼其名，甚至還居高臨下地加以訓斥。上元夫人指責漢武帝，“胎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賊”，此五性乃成仙之大障，必須破五性方能成仙。

夫人訓斥完，《内傳》中如此描述，劉徹，“帝下席跪謝”。

上元夫人在神界的地位究竟如何？竟然讓漢武帝誠惶誠恐。《内傳》中記載過兩個細節：

其一，漢武帝特意問西王母，上元真人是什麼級别？王母回答說：“是三天上元之官，統領十萬玉女名箓者也”。

其二，西王母對于上元夫人相當尊重。西王母有問題要問對方，特意派遣一個侍女。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上元夫人也專門讓侍女去回複。

夫人在女仙中的地位，可能僅次于西王母。她讓侍女回複西王母時，說了如下之話：“阿環再拜，上問起居”。這是一句客套話，上元夫人是在問候西王母，最近身體可安否。

隻是，上元夫人的名兒實在太過“少女”，竟然是叫“阿環”。可愛得就像是鄰家女孩。

3，美麗仙姝

中國有着幾千年曆史，小仙女的傳說，也在随時代而變遷。多情而可愛的阿環，竟然也開始降臨人間、誘導凡俗，最終還結下了情緣。

這種突出變化，反映在唐朝人寫的詩歌中。

譬如“初唐四傑”的王勃，他在《七夕賦》中，有如下幾句：

上元錦書傳寶字，王母瓊箱薦金約。

彩襻魚頭比目縫，香緘燕尾同心縛。

通過此詩我們可以得知，原本拒人千裡之外的冰冷女神，漸漸完成了從“求仙導師”到“多情仙姝”的轉變。

偉大的詩人李白，則用生花妙筆，對上元夫人之形貌、服飾，作了更加具象的描摹。

上元誰夫人？偏得王母嬌。

嵯峨三角髻，馀發散垂腰。

裘披青毛錦，身著赤霜袍。

手提嬴女兒，閑與鳳吹箫。

眉語兩自笑，忽然随風飄。

——李白《上元夫人》

從“三角髻”、“青毛錦”，以及“赤霜袍”等描寫來看，李白幾乎就是“抄襲緻敬”了《漢武帝内傳》的原句。最後四句，則是詩人的創新，他賦予了上元夫人多情的特性。

在上元夫人的身側，出現了美女弄玉和青年蕭史，據傳說，後兩人琴瑟和鳴，“鳳凰台上憶吹箫”，成為令世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俏皮的阿環，和他們在一起，同樣來無影去無蹤，誠如詩中所言，“眉語兩自笑，忽然随風飄”，眉目頻頻傳情，忽然之間就不見了蹤迹。

阿環去了哪裡，她的家究竟又在何處？宋朝詞人又如此寫道：

阿環家住阆風頂，绛阙瑤台相接。翳鳳乘鸾人不見，隐隐霓裳雲衱。秀骨貞風，長眉翠淺，映白喉紅頰。非煙深處，渺然雲浪千疊。

女孩的心思，你不要猜；女孩的居所，你也不要問，問來問去，你也去不了。

4，多情少女

既然你去不了，阿環姑娘何妨變身多情少女，親臨人間，去體會一段甜蜜的愛情。

時間來到唐朝末年。唐傳奇中收錄了一個叫《封陟》的故事，其中的女主角赫然就是尊貴的上元夫人。

封陟是一個人名，他居住在少室山，此人還是個大帥哥，傳奇中的原文是，“貌态潔朗，性頗貞端”。

某個午夜時分，封陟正在用功讀書，屋外忽然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少女進屋見到封陟，先是作了個揖，爾後自報家門道：“我原是天上的上仙，貶居到了下界。”

其後，她誇耀一番封陟的高潔品質，緊接着又說：“願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我願意終生侍奉您，不知郎君尊意如何）

封陟當然表示反對，少女也不着急，贈給他一首詩歌，并且承諾七日後再來。

谪居蓬島别瑤池，春媚煙花有所思。

為愛君心能潔白，願操箕帚奉屏帏。

——上元夫人《贈封陟》

七日之後，仙女果然準時赴約，而榆木疙瘩的封陟，再次表示拒絕。少女無奈，隻得再次奉詩一首，并且允諾，七天之後她還來。

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

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雲車拜洞天。

——上元夫人《再贈》

對于仙女的暗示，封陟充耳不聞，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道：“小娘子回車，此木偶人，不足與語。”（小娘子回去吧，我就是個木頭人）

面對郎君如此鐵石心腸，仙女長籲短歎道：“況此時一失，又須曠居六百年，不是細事。于戲！此子大是忍人！”（此次時機一旦失去，我又得獨身六百年，這不是個小事！嗚呼，這個公子真是個鐵石心腸之人）

臨别之時，仙女留下了最後一首詩，詩歌中充滿了悲楚的情緒：

蕭郎不顧鳳樓人，雲澀回車淚臉新。

愁想蓬瀛歸去路，難窺舊苑碧桃春。

——上元夫人《留别》

他們的情緣終究還是斷了。三年之後，封陟得病而死，他被太山之神所追，用鐵鎖鎖住，被使者驅趕着，準備送往地府。

走在半路之上，突然有神仙的随從攔路，使者躬身到路左邊說道：“上元夫人遊覽太山了。” 封陟站在路邊，仰面偷瞧，赫然發現，那個衆人仰慕的“上元夫人”，竟然是昔日求婚的仙女。

上元夫人指着封陟，對押解他的使者說道：“不能對此人無情。”說完之後，又大筆一揮，延長封陟壽命二十年。

最終，使者将封陟送回家，過了許久，他慢慢蘇醒過來，故事到了這裡，也便結束了。

這是一個既團圓，又悲情的愛情故事。傳奇最後一句是這樣說的：“後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後來，封陟追憶起往事，常常後悔莫及，隻是痛哭自責而已）

封陟如此，阿環豈不是以淚洗面，誰又知道，她究竟留了多少眼淚？

說一個細思極恐的細節。封陟的故事，發生在唐朝寶曆年間，即公元825到827年之間，六百年之後，即1425年左右。

據史料記載，公元1425年，明朝仁宗皇帝駕崩。仁宗皇帝朱高熾，體态肥胖，長得想必也不好看，但他親仁愛民，為政開明，稱得上是一個仁慈的好皇帝。

一個好皇帝，邂逅一段好姻緣，然後雙雙乘龍鳳而去，這該是個多麼浪漫的故事呵。

參考資料：

1，班固（存疑）：《漢武帝内傳》

2，潘嘯龍：劉徹《秋風辭》賞析

3，孫昌武：《上元夫人：道教女仙還是文學形象？》

4，裴铏：《封陟》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别無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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