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州官道旁邊的青磚灰瓦下開了一間茶鋪,茶鋪的主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阮阮,從小沒了父母,别看名字斯文秀氣,人卻厲害得很——罵人從來沒輸過。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飄揚着輕絮般朦胧的雨。
阮阮托腮看着沸水中的茶葉一點一點舒展身形,照例把第一盞茶給自己斟滿。
天氣不好,隻有零星幾個客人,阮阮躲在櫃台後面翻看當月出刊的話本子,寫的是孤女和大将軍的故事:大将軍和孤女一見鐘情,為了孤女放棄榮華富貴,一起過粗茶淡飯的悠閑日子。
啧……寫書的人真有想法。
臨近中午的時候,半掩蓋的大門被猛地推開,攜着冷風裹進來一股子刀兵匪氣。
「掌櫃的。」來人一身劍客打扮,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揭下濕淋淋的鬥笠,露出一張年輕俊氣的臉,「來盞茶。」
「哎。」阮阮提着茶壺,把劍客面前的大茶碗斟滿,「您慢用。」
倒完茶,阮阮又縮回櫃台裡,哔哔叭叭地撥算盤。
茶館裡從來不缺各式各樣的八卦,是阮阮每天除了話本之外全部的快樂源泉。
「咱們和南蠻子可能得打起來了。」
「怎麼說?南邊不是一直都挺安生嗎?再說鎮安王——」
「就是鎮安王出了岔子,前幾日鎮安王巡檢遇伏,至今重傷未醒呐!」
「南诏那幫蠻子幹的?這膽子也忒肥了吧?我……」
劍客坐在角落裡,一面喝茶一面聽那些不分真假的談話,手指無意識地在放在桌邊的鬥笠邊緣逡巡。
然後他聽見一聲輕笑。
他擡頭,發現笑聲來自櫃台後的那個小姑娘,他坐的位置離她近,沒漏過她臉上一瞬而逝的嗤笑一般的神情。
「姑娘笑什麼?是有什麼别的見解?」
「南诏可沒那膽子。」小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誰傷的人還難說呢。」
劍客來了興趣:「怎麼說?」
「邊疆和南诏從來都相安無事,逢年過節還能互相串個門,不是他們真的熱愛和平,而是因為膽子小,沒有十分把握不敢動手,要動手也不可能隻這一點點試探,再說,鎮安王這個身份可有點敏感……」小姑娘提着茶壺走近,「随随便便就能遇伏,王爺身上的耳朵眼睛可有點多。」
「噢?」劍客一邊的眉毛挑的老高,眼睛裡的光閃爍了一下,「你還知道些什麼?」
阮阮卻不想說了,她笑眯眯地把他空了的茶碗斟滿:「喝茶。」
二
「你這個人!」阮阮雙手叉腰,「沒錢你不知道早說,還坐一下午!我半缸茶都是被你喝光的!」
劍客一臉無辜:「我以為我還有點兒錢……」
阮阮揮手打斷他,一腳踩在凳子上,女土匪一般逼近:「我這兒,不、給、白、食。」
劍客咽了口唾沫,突然伸手護住自己的衣襟:「老闆,我是好人家的少男……」
什麼玩意兒?
「你大爺。」阮阮罵了一句,擡手搡了劍客一把,「行行行,滾,别礙我眼睛。」
從溫婉秀氣的姑娘嘴裡爆出的粗口威力總是驚人的,劍客被她吼得直發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要說什麼:「那什麼,姑娘……我在這兒一下午是有原因的。」
阮阮一副「我不是很想聽」的樣子。
「因為我沒錢住店了。」劍客笑得十分谄媚,輪廓鋒利的五官被這個笑硬生生逼出幾絲柔軟來,「您收留我一晚?下午茶喝多了,現在胃疼,走不動了。」
阮阮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擺出個什麼表情。
劍客乘勝追擊:「收留我吧?我給你守茶棚?」
阮阮咬牙切齒:「不!需!要!」
劍客喜滋滋地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抱着新得的被子坐上去:「姑娘晚安。」
阮阮把門關得震天響。
她到底被什麼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讓他留下來!
她氣哼哼地睡過去,半夢半醒間,聽見幾聲壓抑的咳嗽,下意識地以為是進了賊,蹑手蹑腳走到門邊,才想起外頭還睡着個人,咳嗽就是那個厚臉皮發出來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條縫,才探出個腦袋,背對着她的劍客便猝然回頭。
黑夜裡,他的眼睛亮若冬夜裡的寒星,不帶一絲溫度,淩厲如剛開刃的刀。
看清是她之後,他緊繃的肩膀才放松下來,瞳子裡重新染上人間的煙火溫度:「吵醒你了?」
阮阮抽抽鼻子,聞見空氣裡淡淡的甜腥氣:「你受傷了?」
劍客「嗯」了聲,把一塊方巾一樣的東西從左肩的位置抽出來,「嘶」地抽了口涼氣,血腥氣頓時又濃郁了幾分。
他似乎笑了笑,語氣裡顯而易見都是調笑:「誰讓你攆我睡桌子?」
關她屁事!
阮阮沒忍住一腳踹了過去。
他竟沒躲,生生挨了她一腳,還順勢往地上一滾,裝死不起來。
阮阮抱着手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忙點燃桌邊的桐油燈,這才發現他一張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雙目緊閉。
——竟是暈過去了。
阮阮解開他衣襟的時候,縱使早有準備,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道深深的刀傷從肩胛一直延伸到胸口,像要生生把人劈開一樣,傷口皮肉翻卷,被江南綿綿的雨水浸得發白。
阮阮從床下翻出醫藥箱,她隻有尋常的金瘡藥,隻能死馬當活馬醫給他敷上,邊緣的皮肉已經感染化膿,散出淡淡的一股腐臭味。
她拿小剪子一一把那些腐肉剪下來,劍客眉頭皺了皺,依舊睡得昏沉。
夜晚的官道寂然無聲,小屋裡噼噼啪啪燃燒的桐油燈支撐起黑穹穹的荒涼。
三
劍客就這樣留下來了,醒來發現自己的衣服被阮阮換了之後,先是大呼小叫哭兮兮地說自己失身了,又說中州有多少富貴小姐給他提親他都沒從結果栽在這個荒郊野嶺,末了看阮阮要殺人的表情才趕緊斂了神色認認真真道謝,并隐晦地詢問自己是否可以繼續暫留于此。
阮阮罵他癡心妄想,最後端出來的早飯卻是兩人份。
于是蘇州官道旁的小茶棚裡多了一個混白食的廢人。
沒辦法,他身上那傷看着就怪瘆人的,不使喚還好,一使喚再死這兒……阮阮不是很想幫他收屍。
于是他每天拎着個小茶壺穿梭于各個八卦桌,日子簡直無憂無慮。
「哎,阮阮,」季璴——劍客自己交代的鬼知道是真是假的名字——轉完一圈八卦回來,最近的話題都是那個重傷的鎮安王,「鎮安王不會就那麼死了吧?」
阮阮挑走茶碗裡漂浮的茶渣:「誰知道,生死有命呗……但如果真就那麼死了,你相信他是真的重傷死的嗎?」
他挑眉發送一個詢問的眼神。
「好歹也是個身經百戰的将軍,經常和閻王下棋的人,命都硬,哪那麼嬌氣一碰就死。」阮阮說,「咱們頭頂那位,誰不知道鎮安王不是他親兒子,可不是親兒子卻握着兵部大權——能不急嗎?這一急,就容易出那麼一點點『意外』,你說對嗎?」
阮阮一口氣說完,似笑非笑,似乎是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季璴一手撐頭一手端茶,光是坐在那裡就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貴氣,與刀兵匪氣蠻橫地交織蔓延,怪異又不矛盾地在他身上融合,端着素白茶碗的手骨節分明,虎口一層常年接觸刀兵的人才有的,厚厚的繭,碧綠的茶水在瓷碗裡微漾,明明隻是最普通的大白毫,在他手裡卻像一盞千金的玉液瓊漿。
确實是像他說的,中州姑娘排着隊想嫁的樣子。
季璴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神情,一臉「我也是這麼覺得」的表情,端着茶碗喝得啧啧有聲。
末了還打了個長長的、滿足的嗝。
……她收回剛才的想法。
門口忽地一陣喧鬧,有人掀翻了桌子,旋即便是一連串的謾罵。
季璴回頭張望:「怎麼了這是?」
「沒事兒。」阮阮頭都沒擡,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寫畫畫,「砸一會兒累了就走了。」
「那些人經常來騷擾你?」季璴湊近,「你算什麼呢。」
「唔……一年一兩次吧,」阮阮算完了,「在算這次得花多少錢重新買桌子。」
他摸摸下巴,忽地挑眉咧嘴笑了笑:「爺幫你。」
他拿起基本不離身的長條布包,從裡面抽出一把長劍。
一盞茶的工夫又回來了,布包把劍一裹,扔給阮阮兩塊銀錠,滿臉都寫着「求表揚」:「夠嗎?不夠我再打一頓,再讓他們給點兒。」
阮阮被他逗得直樂,敷衍道:「嗯——真棒 」她把銀錠又推給他,「你拿去集裡買點吃的,」頓了頓,她又道,「再買身衣服。」
阮阮迎着他略帶疑惑的目光誠實道:「你都臭了。」
風裡來雨裡去從來不把臉皮當回事的季璴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臉紅脖子粗地飄走了。
然後洩憤一般買了一大堆東西,以及四五套看起來就不便宜的衣服——遠超過兩塊銀錠的購買力。
阮阮竟也沒問,隻提過食材轉身去了廚房。
季璴搓着下巴坐在後院的藤木躺椅上,看阮阮在廚房裡進進出出地忙碌,然後被她叉腰吼過去當夥夫,火光跳躍,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之間,襯得五官輪廓越發立體深邃。
飯菜的香味漸起,誘着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看着阮阮,突然就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感來。
第二天天沒亮,阮阮就起了。季璴被她開門的聲音鬧醒,迷糊道:「這麼早?」
「今天茶鋪不開門,我出去會兒,你自己決定去哪兒溜達吧。」
「去哪?」他打着呵欠坐起來,「我跟你一起。」誰知道那群智障會不會又來。
阮阮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道:「今天清明。」
季璴愣了下,正準備打個哈哈倒下繼續睡,阮阮又道:「你要想來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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