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再一次點開了看過無數遍的《食神》,一遍遍地回看把牛丸當乒乓球打的那段場景。
明明是全片大笑點之一,卻看得讓人眼裡泛酸。
就這短短的一個片段裡,已有三位演員離世。
分别是李兆基、祝文君與吳孟達。
都是那些年我們在港片裡記住的熟臉配角,祝文君正是幾天前因病去世。
近幾年來,這些熟臉出現在新聞中的頻率不少。
隻是少有歡喜消息,多是患病、離世、晚景凄涼,讓人唏噓無奈。
衆所周知的,港片裡有時配角比主角還抓人眼球。
主角是大哥、是白領、是貴公子富家小姐,反倒是小配角們活在市井裡,靠着一兩個鏡頭,演活了小人物的嬉笑苦澀。
人們往往尊稱他們一聲“黃金配角”,與世紀之交前,港片的黃金年代相呼應。
很多人追憶這些配角時會誇贊一句“演技好”。
熟不知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奉獻的不隻是演技,而是自己跌宕悲涼的人生。
01
黃金配角,這詞身上仿佛鍍了一層專業高傲的光環。
但實際上,像周星馳這種從龍套混到影帝、吳孟達這種成為“配角之王”的終究是少數。
吳孟達們已經無限接近香港娛樂圈的中心,更多人連圈都沒進,也沒有什麼演藝夢影帝夢。
就是沒錢了,來找口飯吃。
《老人與狗》情景短片
2019年,TVB老演員、59歲的車保羅憑借短片《老人與狗》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
消息出來時,他的對手們在聚光燈前接受采訪,而車保羅人在菜市場。
不是去買菜,他的工作就是菜市場的管理工。
水電壞了他去處理,下水道堵了他找人疏通,顧客喊有扒手他追上前,廁所也歸他管。
甚至入圍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訴他的。
因為工作繁重、年紀又大了,車保羅從菜市場下班後便早早睡覺。太累了,根本沒看到通知。
第二天一早上班賣菜的大嬸來道喜,才知道要競争影帝了。
《老人與狗》裡,他要飾演一個年事已高、死神刀子架在脖子上的阿公,孤獨地面對衰老與死亡。
觀衆誇他演技好,可對他而言,這哪裡需要特别地演呢?
車保羅在TVB幹了38年,而年薪2000元。
他年輕時原本在停車場守夜為生,意外因長 相奇特被選中,成了TVB特型演員。
最出名的角色,是《鹿鼎記》裡的胖頭陀,戲份也多。
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演一些龍套小喽啰。
憑着自己獨特的長相,在電影中提供一份額外笑料。
在《富貴開心鬼》裡演搶匪,在成龍、梅豔芳主演的《奇迹》裡客串酒會客人,在周星馳電影《審死官》裡演衙役“瘦虎”,數不勝數。
年紀大了後,車保羅能接到的戲越來越少,公司不再續約。
毫無意外,他失業了,沒了生活來源。
同年,車保羅年僅5歲的外孫女慘遭車禍、意外去世,母親也生病。
沒了演藝的工作後,車保羅到處打零工、一度靠領社會救濟度日。
最初還不受待見人家嘲笑:“大明星,我請你不起”。
維修員、保安、雜工、穿晚禮服做接待員、解款員監護善款、滿香港地送貨、跟班、醫院雜工,這些他都幹過。
可底層生活裡,每日工作也隻供勉強度日而已,經不起一丁點的風浪。
12年,車保羅的母親驟然病逝,但他無錢安葬。
打電話給昔日的娛樂圈好友,對方不僅沒有借錢給他,反而還把電話拉黑。
不得已他向外界求助、籌錢葬母,得到了TVB藝人三萬港币的資助,才得以處理好母親的身後事。
人經曆過的好事壞事,最終都會寫在臉上、刻入眼睛、束縛在身體上。
當車保羅佝偻着身姿、眼皮耷拉、步履蹒跚,帶着一隻步伐同樣蹒跚、淚痕明顯的老狗出現在鏡頭中時。
一切無言,畫面裡卻已透出走向死亡的孤寂。
車保羅自然算得上正經的藝人,年輕時也曾靠着這份工作小賺一筆。
但他真正屬于、真正融入過娛樂圈的名利場嗎?顯然未必。
他這般的龍套演員之于TVB,就猶如外鄉人之于北上廣,猶如萬千天燈中的一盞。
外人隻會看到天燈搖曳照耀天空,卻看不到最底層的燈盞不斷熄滅墜落,因為又有新人湧入。
車保羅們以悲苦生活為代價,為他所屬的這個集體貢獻了一瞬光亮。
02
車保羅最開始幹的是臨時演員,在業内,有一個專門的詞形容他們:
茄哩啡。
來自英語“carefree”,無關緊要的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倘若混迹多年也依舊沒有名氣,則被稱為“乜水乜水”,即“那個誰誰”。
橫店的“橫漂”大多有點盼頭,要麼渴望一朝成名,要麼喜愛演戲、待在劇組的工作。
但在香港這隻是一份普通工作,大多賺最低的時薪、領一份盒飯打發。
《喜劇之王》中那句“路人甲也有生命靈魂”,對茄哩啡而言過于奢侈。
偶爾有人把戲外情演到了戲内,惹得看客們一汪眼淚,背後往往辛酸多于光鮮。
2003年有部大熱的苦情港劇《萬家燈火》,講的是丈夫外出打工一去不返,妻子帶着孩子尋夫,發現對方早已抛妻棄子、另組家庭。
被抛棄的孩子有三個,名為高興、高貴和高豐。
高貴的童年時期,被一個不見經傳的小演員演得堅強、無助、絕望又慌張。戲份不長,卻讓觀衆看着揪心。
10歲的林穎彤因此走入大衆視線,童星出道。
後來她與母親一起接受節目訪問,主持人稱贊她演技好,小小年紀演苦情戲卻很投入到位。
林穎彤自己的情緒倒是穩定,她的母親卻忍不住抹起眼淚。
母親解釋,大約是因為女兒拍戲時會聯想起被生父抛棄的經曆。
林穎彤1歲時,父親出軌後搬出了家、對妻子與兩個女兒不管不顧。母親恰好生病,沒錢買女兒的奶粉也沒錢交房租。
随時有人到她家門前,持棍持刀劈鐵閘門。母女三人不敢回家,隻能在外流蕩。
後來林媽媽沒了生活來源,一時間沒有出路。
為了維生,隻好背着林穎彤去天橋乞讨。
天橋乞讨的日子裡,林媽媽不堪重壓,看着橋下車流、動過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頭。
好在沒有做傻事,靠社會救助把兩個女兒拉扯大,又因緣巧合,讓林穎彤去試了劇組的招聘。
這場節目裡林媽媽幾度哽咽落淚,但10歲的林穎彤卻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她認真地對主持人說,“長大了會多掙錢,将來買更好的房子給媽媽住,讓她打扮漂漂亮亮。”
我猜知道了林穎彤遭遇的觀衆,心裡都會有些不是滋味。
本以為欣賞的是表演的精妙藝術、是茶餘飯後搓麻時的談資,卻不曾想是他人的真實生活。
我們甚至難以判斷,這樣的經曆對于林穎彤們好不好。
一方面,他們算是以折射人生、自我剖析的方式提供被觀賞的價值。
可另一方面,得到這個機會、賺錢有收入,對千千萬萬困頓于底層、隻謀一盒盒飯的茄哩啡相比,她的成功已算得上幸運。
19年1月,一位64歲的香港資深龍套演員劉何志被發現猝死在街頭。
他平常經濟拮據,居無定所。
前一天夜裡,他在酒樓參與TVB電視劇《極度怪咖》的拍攝、飾演茶客,這場戲工作量不算大、主要都是坐着。
隔天淩晨4點收工後,他到附近海濱花園的一處長凳睡覺,卻沒想到一覺不醒。
當天香港氣溫僅13.7度,警方初步判定無他殺,疑與天寒猝死相關。
2009年的紀錄片《香港富豪變形記》中,豪門公子田北辰被安排體驗環衛工的生活,時薪25港币。
他體驗前自信滿滿地說,“市場可說是淘汰了很多弱者,但如果你有鬥志,即使是弱者,亦可以變成強者”。
但當田北辰實際體驗,住進15平米的籠屋、發現自己坐不起十三元的公交、便利店裡買不起想要的便當時,他已經感受到了慌亂。
最後壓垮他的,是清潔工近17個小時的工作時長。
才幹了兩個小時,就已經腰酸背痛。
平常走在路上,他害怕别人認出他。
如今三尺之内沒有路人會靠近他,甚至有人捏着鼻子快速走過。
田北辰熬了9個小時最終下班,已經是節目組的大放水,回家後累到直接休息。
“我很奇怪,我這兩天隻是考慮吃東西,我完全沒有什麼盼望,我什麼都不想,我努力工作隻希望吃一頓好的。”
養尊處優的他從未體驗過奔波到大腦麻木的感受,體驗前的“鬥志”“弱者變成強者”根本無精力去想。
一切追求都在消失,最後隻剩下了口腹之欲。
最後田北辰說了一句很殘酷的感慨:
“這個社會正極嚴厲地懲罰讀不成書的人”
你看,懲罰的不隻是幾個悲慘的臨時演員,懲罰的是所有無能力往上攀爬的人。
臨時演員的可替代性很高,隻是機緣巧合之下是車保羅們,機緣不巧合,他們便是底層最常見的“被懲罰者”。
讀不成書的人,描述很巧妙。
什麼樣的人讀不成書呢,是家境貧苦、沒有物質能力的的人,是智識的限制讓他們無法理解社會規則、看不到階層躍升可能性的人,是奔波到麻木、沒有力氣去思索靈魂與鬥志的人。
被大衆看到的這幾個臨時演員,隻是其中之一。
倘若沒有演員身份、他們隻是路邊無人在乎的窮苦人。
03
毫無疑問,黃金配角們的角色曾是港片的精神内核之一:“無腳鳥”。
普通人如無腳鳥一般,被生計不停地追趕、不敢停下。
追逐好似沒有盡頭的夢想,在曬不到陽光的巷子裡嬉笑怒罵、忍耐又俗氣地度過一生。
因為貧窮、所有人擁擠在一塊,可每個人收工回家時,疲憊的背影卻又形單影隻、無依無靠。
當一個個小人物,被港片導演抓住、被明星演員們演出來時,那是一種文藝鑒賞上的思索。
人們感慨,萬衆矚目的熒幕上演了最無人重視的芸芸衆生。
人們感謝,配角演員們真是貢獻了好演出。
但車保羅式的龍套演員,就像是剪破了藝術演繹與現實之間的口子。
讓大家猛然發現,這不是片、不是劇,就是生活本身。
TVB有個很出名的老演員許碧姬,被觀衆稱為“紙皮婆婆”。
她演了無數撿垃圾、收紙殼子的老奶奶,總是在劇中吃力地推着一個紙皮車、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盡管在每部劇裡都沒有幾分鐘鏡頭,許碧姬卻被觀衆們惦念着。
覺得她好似每條街道、每個小區都有的老人。
背已經勾成了蝦米,常在垃圾附近翻找廢品,神情卻很溫和。
不曾有過什麼傳奇故事,隻是在街巷的叫賣聲中過了一生,但卻顯得極有韌性、不易摧折。
許碧姬入行時已經六十歲,最重要的契機,是大女兒三十六歲時患上腦中風癱瘓。
家庭條件有限,她無力将女兒送往私家醫院治療。
而公立醫院的床位又緊張,早年喪夫的她,隻能一個人在家照顧大女兒。
病人在床,而生計也要繼續。
照顧大女兒兩年後,她決定去TVB劇組當龍套賺錢謀生,出門時就把女兒托付給鄰居照顧,拿到工資後、分一半給鄰居。
幸運的是,她通過了TVB的篩選。
“紙皮婆婆”這個形象,某種意義上就是香港影視産業在底層選中、挑選後呈現的。
如今回憶香港演藝界繁榮的時候,你會覺得那就像一座光芒璀璨的大樓。
用《紐約時報》曾形容的,是“盡皆過火,盡是癫狂”。
然而特殊的是,在演藝這個最容易充斥浮華與誇大的大樓裡,港圈卻有一套最基礎而樸素的基石,那就是把演員降級為了一種普通職業。
所有人都有入行的機會,門檻低,但造化如何、各由人命。
而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就是被說爛了的敬業。
這體系能催化周潤發、林青霞式的巨星,個人的姿貌天賦再加上行業的專業訓練培訓,共同成就了香港巨星們的黃金時代。
而常被忽略的,是這個體系也容納了無數路人甲。
他們或隻是為了一天的工錢、一頓的盒飯進了劇組,卻無意間,靠着表演自己同樣成就了港片複雜、溫吞、打拼的小市民形象。
因為香港幾十年的變遷,早就融化在了路人甲身上。
可若要問,他們是否覺得自己代表了一個群體、記錄過一段曆史。
卻大概率隻會得到一個回答——“搵食啫”,讨口飯吃罷了。
當人們回望這批演員、稱贊他們為“黃金配角”時,總以為他們身上也披着曾經香港演藝的光環,是港片大樓中的專業白領。
但實際上,他們隻是偶爾被雇來、掃過樓底的民工,掃完這次地後衣服依舊破爛、轉身住進公屋。
他們不是在扮演大時代的注腳。
他們本身,就是大時代最真實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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