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在多年以前的某個初夏,我在電視節目《世界聽我說》裡第一次見到了高瞰大佬的三次元形象。那是一個看上去曆盡鉛華的大齡少年,帶着幾分獨立遊戲人特有的羞怯,卻仍比我想象中的要開朗了很多。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他始終帶着某種淡然的微笑吧,在十幾分鐘的講述中,他始終微笑着聊着自己無比閉塞的童年,聊着自己的作品最初是多麼不被人待見,以及自己最愛的爺爺毫無征兆地病危離世,但機緣巧合下,自己卻被隻能在千裡之外獨自咀嚼這份不安的遺恨,和那些總是被我們刻意忽略人生苦難。
于是和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藝術傳奇幾乎如出一轍,高瞰将自己兩年來苦苦尋覓的答案彙聚成了前往月球的逐夢之歌。在這部脍炙人口的《去月球》裡,我們看到了他已然成熟了的叙事風格,他“自閉”童年裡的那些奇思妙想,他别具一格的獨特幽默,以及最重要的,某種根植于個人精神世界的美好願景:如果向遊戲中展現的那樣,未來相關技術突飛猛進到可以通過修改記憶來彌補人一生的遺憾,那這近乎真實的幻象究竟是對個人而言最完美的臨終饋贈,還是說它充其量最多隻能算是個善意而蹩腳的謊言?
當然了,直到遊戲終章,我們也找不到,恐怕也無暇顧及這些惱人問題的标準答案,畢竟刻意為之也好,喧賓奪主也罷,這一次故事的主角的老夫老妻令人動容的相濡以沫,是複雜劇情背後磐石蒲葦般的不變情感。這種情感是如此的強烈,足以讓我們忽略掉所有那些煩人的細節,想當然地認為修改記憶是幫助老人補全一生的perfect ending,卻似乎仍不足以說服高瞰本人相信這如夢似幻的真理,反而使其陷入了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辯中。
大約在2500年前,親眼目睹恩師赴死,雅典隕落的柏拉圖在冷靜的悲憤中為心中的理想國附上了那則著名的洞穴寓言,感慨不辨真理者妄圖理解世界,就像被束縛在洞穴裡的人們想通過倒影認識自然萬物一樣荒誕可悲;而差不多又是在千年之後,深感知覺并不可靠的笛卡爾亦不無傷感地寫到“也許有一個邪惡之魔,既狡猾奸詐又力量強大,并且還盡其所能誤導我。如果真有這樣一個惡魔,那麼我所看到的一切可能僅僅是幻覺”,自然也無從知曉柏拉圖口中那唯一的真理……
令人感傷的結論,卻并非無稽之談。相反,随着神經腦科學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多的證據并沒有給“杞人憂天”者以寬慰,反而證明了我們并不完美的大腦确實給笛卡爾的魔鬼留足了栖身之所。可唯一的問題(我想也是高瞰更感興趣的問題)在于芸芸衆生真的有必要知曉這唯一的真理嗎?這真的要比過好幸福快樂的一生更為重要嗎?
對此高瞰同樣沒能在遊戲中給我們一個确切的答案,隻是在《尋找天堂》的旅途中向我們展現了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性:看吧,“笛卡爾的惡魔”如此神通廣大,可以輕松化身Faye哄騙老人Colin直到壽終正寝,卻也不過隻是讓這家庭生活并不如意的可憐人自感一生無憾罷了;而這一次雖說主角的任務依然是穿行于老人的記憶,為其彌補可能的遺憾,卻也不得不面對“惡魔”Faye的重重阻撓, 甚至全副武裝在一系列小遊戲裡與其正面對壘——之後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不得不放棄使命才能迎來一個略顯失真的美好結局:Faye與老人友好地告别,還不忘助其與現實世界達成和解,最終迎來貨真價實的此生無憾。
我得承認這段描述其實相當有誤導性,畢竟Faye隻是影響了老人一生的“幻想摯友”,在某種程度上是老人勇敢自信一面的具象化,隻是“哄騙”着羞怯懦弱的Colin更好地融入現實世界罷了;換句話說,既然其最終目的反而是幫助人們接納現實世界,那我們不是更應該把Faye認定為“笛卡爾的天使”——既這混亂邪惡的家夥難能可貴的一絲善意嗎?真正的惡魔怎麼可能這樣心慈手軟,就算欺瞞凡人使其自感此生無憾,也總該如傳說的那般包藏禍心的,您說是吧?
至少在高瞰的遊戲世界裡,答案是否定的。
在“圓夢醫生”們(系列作品的主角團)尚未誕生的過往歲月,在包含着無窮多可能性的《影子工廠》,“高瞰三部曲”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幕正在荒郊野嶺的破敗洋館裡循環上演:神秘的紅衣女子,詭異的細長貓咪,還有一再上演的血腥謀殺,以及難以洗脫罪責的無力掙紮,伴随着男主不得不一次次來到神秘的洗手池邊重置時間線而顯得愈發撲朔迷離,讓新玩家們惶恐不安;隻是對那些熟識了高瞰善良本質的老玩家而言,這不過是碟過于辛辣的開胃小菜罷了。
果不其然,十幾分鐘的扣人心弦後,《影子工廠》便由科幻驚悚回歸了溫馨的主基調,此時被踹進了地下室的男主唯一能做的依然是由體驗之前“幕後黑腳”從成長不易到心向繁星,從發憤圖強到事業有成,再到大徹大悟卻仍心有不甘的一段段記憶,讓一幕幕熟悉的催人淚下滋潤心田,期間逐漸忽略謀殺之詭異慘烈,并在這旅程的尾聲感慨一句高瞰大佬果然名不虛傳,這麼離譜的轉場居然被他三言兩語就解釋得合情合理了。
至于這故事的具體内容嘛……我不是不想,是真的沒有能力将其完整流暢地劇透給大家,因為因為相比于《去月球》和《尋找天堂》這樣的大型催淚彈,我認為《影子工廠》的故事更加瑣碎平常,乍一看如晚間八點檔情景劇般充斥着各種俗套的橋段,甚至連一開始埋好的精彩伏筆都在漫長的故事裡差點被我忘得一幹二淨了,以至于由它促成的關鍵抉擇在我看來始終帶着些許刻意而為的僵硬。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這份刻意正是高瞰大佬有意為《影子工廠》披上的一層不自然,畢竟正如老玩家們猜測的那樣,所有這些匪夷所思依然隻是“圓夢機器”基于紅衣女子Lynri的記憶所創造的虛拟場景罷了。更确切地說,這是個層層遞進的夢中之夢,是一個個虛拟的Lynri為彌補人生缺憾選擇完善“記憶穿梭”技術後所創造出的一段段更虛拟的虛拟記憶。正因如此,主角在洋館的循環裡才會遇見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兩個Lynri,才會明顯感到那個過于鎮定的姑娘似乎知道什麼驚天秘聞。幾次循環之後,她将卸下自己僞裝把主角一腳踹進了地下室,希望他能作為旁觀者在自己走馬燈般的一生中發現些什麼,能夠用來解釋為何這個虛拟世界總是莫名崩壞,在同一個場景裡戛然而止。
而此時此刻,我相信玩家們應該也對事情的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沒錯,這絕不是系統裡第一個或是唯一一個虛拟世界,但的确是所有虛拟世界走向毀滅的開始與終結。因此層層嵌套之下,如今這個不知被虛拟了多少層的場景終于逼近了系統所能承受的極限,逼得無所不能的頂級管理員親自出馬,不惜破壞這虛拟世界的邏輯性來竭力阻止新“圓夢機器”的誕生,這才導緻血腥慘案在場景中一再上演。
至于為何她總是不厭其煩地陪主角一次次地重啟世界,我想除去些我自己不能理解的技術原因外,應該也是她自己的惡趣味在作祟吧,畢竟跟随高瞰一路走來的玩家一眼就能看出這位至高管理員便是欺瞞了Colin一生的Faye,如今(其實是《尋找天堂》的結尾)獲取了“圓夢機器”的最高權限後,笛卡爾的惡魔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一展身手,在不改變客觀條件的基礎上用近乎窮舉的方式為Lynri提供了獲得一生幸福的所有可能——之後面對她的執着亦不得不敗下陣來,承認真正的笛卡爾惡魔也許根本不可能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也在某種程度上讓高瞰大佬多年以來着力讨論的那個問題失去存在的現實意義。
至此,《影子工廠》中的結論似乎是毫不留情地終結了系列作品提出的所有問題,但是:
“你了解巴别圖書館嗎?”
“這是一座假想的圖書館,其中的書籍包含了所有可能的文字和标點組合。一切可以被寫出來的都能在裡面找到,因此其中充斥着大量無意義的垃圾信息。然而,總會有那麼一次,當你抽出一本書的時候,它恰巧就是你最想要的那本……”
在遊戲真正的結局(或是最終彩蛋),在Faye遵循承諾給了男主和Lynri以波瀾不驚的幸福一生(的幻象)之後,系列作品主角,“圓夢醫生” Dr. Watts作為高瞰大佬本人的化身亦姗姗來遲,并用這段戛然而止的寓言相當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一些觀點。
很明顯,他并不認為波瀾不驚的一生能帶來真正的幸福,卻仍願意相信(至少對個人而言)完美的一生仍潛藏于生活無盡的可能性中,因此與其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格物緻知辨别真理上,倒不如走出房間親自嘗嘗“吃到飽”自助冰淇淋是不是真的那麼名不虛傳,或是找個陽光很好的下午為自己泡上一杯熱茶,抽出四個小時親自體會《影子工廠》荒誕之中潤物無聲的感動——隻要您不對這部作品的遊戲性産生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相信若幹年後這段泛黃的記憶也将散發着檸檬與青草的芳香,成為您記憶裡永恒的财富。
到了那時候,它将和我們的靈魂一樣真實而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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