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甯元年正月,漫天大雪,一地清白。
長安城門外,天子親臨,諸臣相送,望着一列胡人的車隊遙遙遠去。
我坐在隊伍内最奢華的一架馬車中,馬蹄聲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天與地都安靜得可怕。
一直走到夜幕低垂,我都沒有勇氣掀開車簾,最後再看一眼故土。
我叫王嫱,你們也許更熟悉我的另一個名字——王昭君。
不久之前,我還是一個在深宮中蹉跎年華的小宮女,如今搖身一變,我成了皇帝親封的“甯胡阏氏”,呼韓邪單于的正妻。
家中父兄也因此獲得封賞,大漢百姓對我贊譽有加,我應該感到高興的。
可我卻并沒有,我的腦海中總浮現出庭前的那棵海棠樹,來年春日,它便會開花。
滿庭芬芳,一樹清香。
隻是我看不到了。
塞北沒有海棠花。
我跟着車隊停停走走,在路上耗費了好幾個月,終于抵達了大漠深處。
塞北的風真烈,迎面吹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青草,帳篷,牛羊的簇擁下,我與單于舉行了一場異域婚禮。
我望着身邊已經年過四旬的丈夫,桌上大塊大塊帶着腥味的牛羊肉,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我聽不懂的歡呼聲。
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挂着勉強而含悲的笑容,可惜沒人讀得懂。
我隻好擡頭看看月亮。
單于輕輕地拉了拉我的手,他的臉上被風霜刻上一道道深而長的痕迹,但目光卻是溫柔的。
他對我很滿意,因為我年輕,又有着中原女子的娴靜與婉約,像是江南屋檐下的小橋流水,緩緩流進了塞北的荒野中。
也許我不該這麼悲觀,說不定我會愛上這大漠黃沙。
懷着這種心情,我與他共同生活了三年,誕下一個兒子。
《王昭君》劇照,楊幂 飾王昭君
漸漸地,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我開始嘗試向他們普及漢文化,促進兩地之間的貿易往來。
我希望和平能再久一些,在某種程度上,我于此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
隻是大多數時候,我會獨自坐着發呆,想起很多往事。
我的故鄉在荊楚之地,那裡有山有水,春日百花争妍,秋雨溫柔連綿。
雖然家世并不顯赫,但父兄待我都是極好,讓我得以遍覽詩詞,習得琴棋書畫。
十裡八鄉都說,王家的小女兒,天生麗質,有絕世之姿。
那時我便隐隐覺察到,終有一天,我會離開家鄉,去往更廣闊的天地。
不久之後,漢元帝廣選秀女,充實後庭,我作為南郡首選,被選入掖庭,成了一名宮女。
深宮數載,我不願像其他姐妹那樣賄賂畫師,因此無以得見聖顔,日日望着宮牆内窄窄的一方天空,漸漸生出寂寞心緒。
不過還好,宮中的日子枯燥且平靜,秋雨還是一樣溫柔,花草還是一樣美麗。
一直到呼韓邪單于入宮求親,我被一紙诏書決定了命運,才後知後覺,原來從踏入宮門的第一天開始,我便失去了主宰自己人生的權利。
有時我會安慰自己,與其在深宮終老,不如遠嫁塞北,至少,我能為邊境換來數十載的和平。
比起生死,這樣的犧牲,劃算太多。
《王昭君》劇照,楊幂 飾王昭君
然而命運卻與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我嫁與單于三年後,他便匆匆病逝,我還沒來得及為我的丈夫掉一滴眼淚,更大的噩耗便傳來了。
依據匈奴祖制,我應該複嫁于老單于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繼子——複株累單于。
這是何等荒唐啊!
從小到大,我識得的每一個道理,讀過的每一本書都告訴我,這是違反倫常的,這是不道德的,這是一種恥辱。
可我又該如何呢?
在慌亂痛苦之下,我上書成帝,請求歸漢。
我的丈夫死了,那麼我的使命,也該結束了。
日盼夜盼之下,我等來了天子的回音:
“敕令從胡俗。”
好一個“從胡俗”,好一個“入鄉随俗”。
我再也回不去了。
《王昭君》劇照,楊幂 飾王昭君
于是,我隻得認命,嫁給了我的繼子。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肩上擔負着怎樣的責任,就連生死,也不由我說了算。
但那顆裝滿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的心,終究是一點點,被大漠的黃沙掩埋了。
十一年後,我的第二任丈夫也與世長辭,又一次,我被迫嫁給了他的長子,我的“孫子”——且靡胥。
這一年,我三十四歲。
但我卻覺得已經走過了無比漫長的一生,宛如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媪。
那短暫的青春歲月,早在踏入宮牆的那一刻,便夭折了。
“認命”這兩個字,就是我所有光陰的注腳。
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獨自披衣起身,遠離大營,走到荒涼的草原中去。
群山的輪廓在黑夜中若隐若現,枯葉在腳下被踩得沙沙作響。
要攀過多少座山,淌過多少條河,才能回到故土?
飛鳥還在暗夜中穿行,它們要去向何方?
我的父母親人,他們還好嗎?
中秋月圓,佳節重陽,也會為我留一副碗筷嗎?
不敢想,也不忍去想。
塞北的風還是這麼刺骨,如同我第一次踏入這片土地那般。
良久,我回到帳篷内,久違地執起筆,寫下一首《怨詞》。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
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雲,上遊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颉颃。
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裡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恻傷。
我将它取名為《怨詞》,可我到死都不知道,我應該去怨誰?
怨天子嗎?
用一個女人平息一場戰争,避免無謂的流血犧牲,這的确是上上策。
怨我的丈夫嗎?
他生活的土地養育他,他的文化教導他,他不懂我,我又怎能怪他?
想來想去,我隻好将這一切歸咎于命運。
是非對錯,從來都無絕對。
我決定将這首詩留下來,也許千百年後,有人會讀懂我的心緒,那已足夠教我欣慰。
不到兩年,我死在大漠黃沙之中。
他們将我葬在大黑河南岸。
這裡真好,有青山河流,但我還是更想回家。
我好想家。
想屋檐下築巢的燕子,路邊瘋長的野花,湖面上交頸而卧的鴛鴦。
還有那個,我早已記不清相貌的鄰家少年郎。
後記:
本文參考《漢書·元帝紀》與《匈奴傳》中有關王昭君的部分以背景寫作,人物獨白參考《怨詞》中傳遞的情緒,有主觀渲染成分。
詩詞君無意評判“和親”之舉究竟是對是錯,畢竟站在大局觀來說,無論是文成公主入藏,還是昭君出塞,都對雙方産生了一定的正向影響,隻是感歎于王昭君後期的凄涼遭遇,從王昭君個人的角度出發,故而寫下此文,請大家理性讨論。
【版權聲明】本文由詩詞世界原創發布。作者:胡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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