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搶地,向永恒的上天祈求諒解和見證,依然是一個很日常的本能。隻是人們忘記了,就感情和實質而言,椎心泣血的呼天搶地表達與杞人憂天的憂患,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文/趙楚
列子名叫列禦寇,現在曆史學家一般認為他是戰國時代的鄭國人。他被視為道家的創始人物之一,他的著作描寫了許多神仙古怪的事,其中一個故事演化成著名的成語——杞人憂天。這個故事說,杞國的一個人整天不理生活俗務,總是很深沉地思考有關上天的問題,擔心天出問題怎麼辦,天塌了怎麼辦,諸如此類。錢锺書在《管錐編》第二冊找到了一個外國的例證:18世紀的英國作家約翰遜·斯威夫特在諷刺名作《格列佛遊記》中曾虛構一個叫拉普同的飛行島嶼,該島因特别的寶石,可以在天空任意漂浮。1986年,宮崎駿據此制作了動畫電影《天空之城》。拉普同的人民與列子筆下的杞國人一樣,最大的憂患不是生計,而是天的問題。
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人們一般在負面的意義上使用“杞人憂天”這一成語,大約是諷刺某類特别愛幻想的人,不做不問正事,為不存在的危險發愁,沒有現實感。然而,這個故事折射和包含的曆史事實并非那麼簡單。
從文化人類學和上古史學的角度觀察,大多上古民族多半經曆過一個以上天和山脈為中心的泛神論宗教時代,即所謂“日石崇拜”時期。上天崇拜的主要表現形式是對太陽的崇拜,同時,因為高聳入雲的山脈和山峰仿佛提供了一種最可觀察的上天路徑,所以,對上天和太陽的禮拜自然會延伸到對山脈的崇拜。在有些原始文化中,流雲、風暴、雷電也就順帶成了崇拜的神聖對象,并且被拟人化了。中國人至今猶有四嶽的說法,又有雷公電母和風伯雨師的神話,這些都說明,中國和東亞的先民也曾經是上天崇拜的人民。
上天崇拜與杞人憂天有莫大關系。為什麼剛好是杞國的人民如此不務實?據古史記載,杞國是特别古老的一個國家。約公元前17世紀,商滅夏,把夏人的遺民冊封于杞國。公元前445年,杞國被楚國滅掉,就此覆亡。清道光和光緒年間曾出土一批杞國的青銅器,殷墟甲骨文研究也發現6片記載有關杞侯和杞的甲骨,都證明杞國是真實存在過的。
換言之,杞人作為夏的直接繼承者,他們特别沉迷對上天的憂患,可能不是因為庸人自擾,而是對被征服的古老宗教的堅持。他們通過這種文化和宗教的堅持來守護複興的希望,并表示對征服者的抵抗。這件事與後來形成中國曆史和文化的大潮流有很大關系,因為打敗殷商,直接開啟中國曆史與文化的周人恰恰是自稱諸夏的。周人堅持認為自己是源于夏人的種族,并且,在周人的宗教和文化實踐中,對上天的崇拜占據核心位置。周人的王被稱為天子,天和天道的體察成了政治與生活的軸心。
有意思的是,秦漢時代與中原政權進行了上百年對抗的北方草原各民族和種族,也大多奉行上天崇拜。據司馬遷的記載,匈奴人的最高執政者稱為撐犁孤塗單于,撐犁是天的音譯,孤塗則是子的意思,單于指廣大包容的狀态,換言之,就是天子。對古代西北民族語言的研究也表明,祁連和昆侖之名也都是天的對應。而在已知的早期文明中,如古埃及,對上天和太陽神的崇拜是其宗教的核心。
上天崇拜暗示了中國上古民族和種族源起的一個重要線索:即後來分化為定居的農耕者以及北方與西北的遊牧者的東亞民族,可能來自更古老的共同種族,隻是在自中亞内陸往東亞河流沖積平原遷徙的過程中慢慢分開,并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但分道揚镳之後,古老的對上天的敬畏和禮拜依然被保存下來。
儒家的崇敬對象為“天地君親師”,天是擺在敬畏首位的,孔子開創的儒家思想源于周人,這在孔子本人是毫不隐晦的。直到今天,當人們為表示誠意,總會不經意地說“蒼天在上”、“天地良心”等習語。《窦娥冤》有“天也,你為天不公何為天”的呼告,天大地大,老天最大,當人們處于絕望無助的深淵,或遭遇人生不能言的痛楚,呼天搶地,向永恒的上天祈求諒解和見證,依然是一個很日常的本能。隻是人們忘記了,就感情和實質而言,椎心泣血的呼天搶地表達與杞人憂天的憂患,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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