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母接連生大病後,巧英的神經變得特别敏感。
夜裡看到手機上顯示老家座機的來電,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拎起來。
聽到報平安的聲音,她胸口的氣息才會重新舒暢。
同是夫妻,王得祿的神經更大條。
做生意賠了,他就去開出租車;技術類的工作找不到,他就去做銷售;嶽父母住院花掉他準備買房的首付,他卻嘻哈地說:“沒啥!”
女兒到了學前年齡,巧英時不時地跟王得祿發牢騷:“買房不現實,女兒沒戶口,不如回老家讀書。在這裡,光贊助費就要好幾萬,還不知道進什麼樣的班……”
王得祿打斷她:“什麼班都比縣城的教學質量好!因一點點小困難就回去,你就不能樂觀點嗎?……”
“樂觀?你讓我怎麼樂觀?老家的同學都有車有房了,我們還連累着孩子,漂泊不定……”
“讓娃做留守兒童就好嗎?兩地分居就好嗎?我将你們娘倆接到身邊,花多錢、操多少心,你卻不知好歹!……”
王得祿摔門去露台抽煙,回來時虎着臉不理人。
雖說“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是人盡皆知的真理,然而在窘迫的經濟條件之下,所付出的高額成本卻成為每次吵架的導火索。
2
半夜時,王得祿向巧英示好。老夫老妻了,巧英照單全收。
隻是,那20 平米的陋室,一張吱吱嘎嘎的舊床,還要小心驚到孩子、吵到鄰居……巧英懷念起老家的卧室,随自己肆意的空間。
早晨,巧英牙龈腫了,一側的嘴裡像噙了一隻乒乓球。
王得祿上班前囑咐她去看病,下班時卻被她一通埋怨:“看病折騰大半天,藥那麼貴,牙痛還繼續……路上堵了兩個小時,走路都比公交快!”
王得祿就像一隻把頭埋在沙堆裡的鴕鳥,悶聲不語。
巧英情緒激動,他就剔着牙,刷手機,看看國家大事。
他不懂為什麼老婆眼中的大城市,全是負面的東西。當初不是她要待在省城的嗎?……女人善變!無奈!
巧英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地為這個家付出,得到的是男人天天的臭臉……她不懂男人為什麼盲目樂觀、不切實際。落魄到這般田地,卻覺得自己有朝一日能逆襲,當“馬雲”……男人幼稚!混蛋!
平日裡,兩口子為柴米油鹽吵架,為雞毛蒜皮冷戰,為一句氣話發狠,鬧到厲害處,巧英想回娘家,算算女兒昂貴的幼兒園費用,又隻好作罷。
好不容易,十一長假到了,巧英連忙帶着女兒回老家。
3
巧英的娘家與婆家隔了一條馬路。
王得祿有一個妹妹,巧英與小姑子關系一直不錯。
一曬“回來了”的微信朋友圈,小姑子立刻跑來找她聊天。
小姑子特意跑到自己娘家來,一定是肚子裡憋了許多不願讓親爹娘知道的委屈。
果然,小姑子一關上門,就哭哭啼啼:“我想跟老黃離婚,他天天不跟我說話,不是電腦就是手機,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冷暴力比吵架還難受……”
巧英大吃一驚!她認為隻有王得祿不會溝通,沒想到那号稱“單位開心果”的妹夫老黃,在家裡也是個悶罐子。
巧英将小姑子一通好勸,小姑子羨慕地說:“嫂子,我多羨慕你啊。你們在外面,生活累一點兒,但是有奔頭。外面的男人,懂得學習進步,不像咱小地方的男人,一成不變、沒有進取心,整天除了打牌、下象棋,就是瞎逛、喝酒……”
這無端的羨慕讓巧英哭笑不得。
這些年,王得祿從不跟家人提在外面打拼的辛苦,每當老家有人到省城辦事,他總是好吃好喝地款待,卻不敢讓人家到家裡坐坐。
為了維護男人的面子,巧英從不将苦水倒給家人。
看着小姑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巧英腦中卻是她那公務員的金飯碗,公婆、父母都有養老保險,好多的房産和私家車,巧英覺得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過,小姑子的一句話還是戳到巧英心裡去了。
她說:“我哥過幾年一定能東山再起,我們都信,你為啥不信?嫂子,你信了,事兒就成了;你不信,你倆就彼此折磨。”
4
送走小姑子,大花又來串門。
身為巧英的閨蜜、同學兼鄰居,大花是巧英唯一能倒苦水的人。
巧英還沒開腔,大花就一邊用手機浏覽巧英女兒的表演照,一邊啧啧地羨慕省城小朋友豐富的課餘生活。
“還記得嗎?高中的時候,你一門心思要報遠方的大學,說最好飛到地球那邊去……看來啊,這女人還是要有夢想,我就教育我閨女跟你學……”
大花的話戳痛了巧英,是啊,自己曾多麼厭煩小城鎮的枯燥生活,一門心思想着去外面世界闖闖。
大學畢業時,家裡給王得祿安排了縣城的穩定工作,是自己一門心思要留在省城,
逼得他在省城裡找工作……
連巧英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短短五六年的時間,自己咋從那個最想飛遠的人變成了最想歸巢的人呢?
巧英歎了一口氣,哀怨地對大花說:“你信不?我累了,不想飛了。隻是,王得祿不想回來。”
大花是個文藝女中年,沒事喜歡看女作家笛安的書。
她随手打開包裡的一本《西決》,指給巧英一段話:“我曾經以為,女人都是飛蛾,生性擅長撲火。後來才知道,原來也有一種女人是候鳥,無論如何都沿着一種靜谧的軌迹安甯地飛翔……”
巧英看得眼圈都紅了,是哦,她像一隻化裝成飛蛾的候鳥,在年輕時跌跌撞撞。随着人到中年,兜兜繞繞,責任加增,她開始渴望一成不變、靜谧安甯的軌迹!
隻是,曾與她同飛的老公,反而變成了一隻野鷹,野心勃勃,以苦為樂,不怕暴風驟雨。
“兩個人綁在一起飛,能不累嗎?”巧英歎口氣。
大花哈哈笑着說:“沒事兒,累就讓他背着你飛。王得祿是一支潛力股,你就等着享福吧。”
5
巧英不在,王得祿接連幾天跟客戶在外面吃飯。
夜裡,他醉醺醺地回到出租房。
想到過去賺的家底賠得精光;想到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吃苦受累,王得祿又灌了自己幾杯。
半夜醒來時,家裡沒人,他大聲歎氣,像隻孤獨的野狼一樣,去露台上對着月亮無聲地咆哮。
這些年,他從未讓巧英看到過自己這幅模樣,他想自己默默吞下所有的苦,留給家人所有的甜。
嶽母的心髒支架和嶽父人造的髋關節,他都選擇了最貴的進口款。
這件事,他一直瞞着巧英,怕她感到經濟壓力。
他知道妻子太脆弱,很多事三緘其口,壓力一個人扛。
選擇繼續留在大城市,一是為孩子教育,一是為老人醫療,一是為所謂面子。
不知從何時起,“在外面好好混”成為他肩頭的責任,老家的結拜兄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與圈子,王得祿覺得自己像一座孤島,扛着海浪與晃蕩。
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曲老歌——李克勤的《無朋友》:“……凡事亦望透/ 你會接受/ 變大人那一分鐘/ 已無朋友/ 我/ 越老越少密友/ 但我換到了/ 子女老伴當做薄酬/ 隻盼有日/ 路半聚頭/ 喂老友……”
6
一大清早前,巧英的電話來了。
照例啰嗦幾句之後,巧英說:“大花跟我聊天,我要飛累了就讓你背着飛,讓我把咱家的方向盤交給你,别跟自己過意不去。她好像說的挺對,‘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選擇什麼樣男人就過什麼樣生活……我有點想你了。”
巧英的聲音很溫柔。
隔着一些時空,王得祿忘記了與她冷戰時她的面孔,想念起她來。
“老公,你喝酒後記着吃護肝片。早晨出門時,檢查一下煤氣……”零星的叮囑,讓王得祿心中泛起陣陣暖意。“我朋友在跑咱閨女上學的事情,估計不需要贊助費,你别愁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王得祿說。
巧英的聲音快樂起來,她說:“嗯,你好好幹,混出點樣子再回來也行,反正,一家人在一起,什麼問題都會解決!”
怔了一下,王得祿竟然哭了。
這些年,生意虧了他沒哭,家人生病他沒哭,被人冤枉他沒哭,巧英用最刻薄的話損他,他也沒哭……此刻,老婆一兩句暖心的話,竟讓他悄悄哭了。
在流淚的那一瞬,他覺得,回不回老家不重要,有沒有面子不重要,甚至被哥兒們小瞧也不重要。
當淚水蒸發之後,王德順挂斷電話,連忙洗漱更衣。
出門前,他對門鏡裡的自己暗暗地說:“混出點樣子來,給愛你的女人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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