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二十年沒有見過阿玲了，但這二十年裡，我時常會想起她。也許這輩子我們都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但對我來說，阿玲始終是我生命裡最特别的那一個人。

阿玲比我大兩歲，但因為她上學晚，我們就成了同班同學。

我是班裡的生活委員，要負責開、鎖教室門，還要負責安排人打掃教室。我年齡小，膽子也小，學校裡那些調皮的男生經常欺負我。

班裡的幾個男生有時候會堵在教室外的走廊，不讓我鎖門；到了他們值日的時候，他們卻又一溜煙跑得沒有人影，每次我都要很晚才能回家。

阿玲總是陪着我，有一次她還為了我跟其中一個男生打了起來，被老師批評；沒有人做值日的時候，也是她和我一塊打掃教室。常常整個學校都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家裡兄弟姊妹衆多，父母顧不過來，常常沒有好言語，我經常會覺得委屈，覺得父母對我和對姐姐弟弟不一樣，總是很嫌棄我的樣子。

于是，那些和阿玲一起回家的下午，我常常把我的委屈向她傾吐。現在想起來，我從來沒有像對阿玲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過一個人。

後來，我們上了同一所初中，在不同的班。剛開始，我們一起去學校，周末一起回家，和讀小學時一樣。

但漸漸地，阿玲不再到我的教室門口等我一起吃飯，周末也不見她的身影。初一還沒有結束，阿玲就退學了，聽說出去打工了。

阿玲什麼都沒對我說，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過了，她的消息都是别人說給我的。

初三的一天，有人在教室外找我，我出去一看，差點沒認出來，是阿玲。她穿着和我們那個年齡不太相符的成熟的衣裳，看起來很誇張那種，上身是白色的大毛領外套，下身是皮褲，腳上穿的那種恨天高，臉上畫了很濃的妝。

我已經忘了她當時跟我說了什麼，但我在她的表情裡看到了一種優越感，我記得我當時的心情，很懵，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知道跟她說什麼。

因為臨近晚自習，我看到老師遠遠走來，匆匆回了教室。

之後，我再見到阿玲，是在讀高三的時候。我走在去學校的路上，聽到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是阿玲。

遇到我，她很高興的樣子，說我老遠看着就像你，沒想到還真是你。大街上人來人往，對于她的熱情，我有點不知所措。這一次，阿玲穿着很樸素的衣裳。

我和阿玲簡單說了兩句，就以趕着去學校為由，與她告了别。

其實，那幾年，我聽到了很多關于阿玲的消息。她母親過世，父親再婚，她有家不能回，自己在城裡做些零工讨生活。她沒有結婚，但生了一個孩子，聽說孩子的爸爸是我們以前的一個同學，男方的父母不同意他們結婚，但把孩子帶了回去。

她非常想念孩子，經常找借口從男方家門前經過，就為了看孩子一眼。她的繼母很年輕，嫁給阿玲的爸爸後，生了一個小孩，阿玲後來回去幫着帶那個孩子。

我聽到的關于阿玲的消息，讓我覺得那是一個離我好遙遠的人，她活在農村人的閑言碎語裡。而我，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讀書，以後，我會讀大學，會離開這個偏遠落後的小地方，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的夢想是像我當時喜歡的作家三毛一樣，去這個世界最有趣的地方，過最有趣的生活。

那次街頭偶遇之後，一直到現在，我再沒有見過阿玲。我上了大學，留在上大學的城市工作，很少回到我們長大的那個小城。

但我總是忍不住想起阿玲，想起小時候她對我的守護，想起我對她的毫無保留地傾訴。

這麼多年過去了，家鄉的小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家的老房子被拆了，我們門前的公路，被擡高了一層樓的高度，變的平緩又寬闊，還修了一個轉盤，國道和環城公路在這裡交彙。

我曾經長大的地方，沒有了一絲我記憶中的痕迹。有一次，我向家人問起阿玲，他們告訴我，阿玲前幾年結婚了，嫁給了當初的男同學，她的孩子已經長大，堅持了這麼多年，總算回到了孩子身邊。

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再見到阿玲，我們會聊些什麼？我一直都是不善言談的人，不會寒暄。聊過去？過去早已經變得模糊，往事随風，早已不可追了。

熊培雲在《追故鄉的人》一書中說：如今故鄉對我而言既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個走不出的地方，這句話寫出的同樣是我的心聲。

家鄉的小城，和一直留在小城裡的阿玲，他們一直在變，變成我不熟悉的模樣；但他們又一直沒變，在我的回憶裡，他們一直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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