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時有一個看法,是看商業企業的,或者更确切地說,是看藍天公司的。他覺得以人事部為首的行政,是藍天的骨骼,最核心内涵就是組織架構,是它撐起了藍天公司的基本形象。以計劃部為首的财務,是藍天的血脈,最核心的内涵就是資金運作,是它持續不斷地輸送着氧氣和能量。銷售是肌肉,藍天公司的運動都是它帶動起來的。技術是韌帶,必須有它拉着,肌肉才能使上勁兒。
謝雨時是堂堂正正進入藍天公司的。他看了報紙上的廣告,特意從大連坐火車來到沈陽,參加應聘面試。面試通過以後,先在沈陽藍天上了幾天班,才回到大連,去東北财經大學辦的離職手續。當時他畢業留校還不到一年,沒什麼可惜的,學校也沒人挽留他。
進入藍天以後,他才發現,這個已經名聲在外的藍天公司,還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初創企業,很多方面還沒有成型。财務管理的基本思想很新穎,很有創意,就是還不成熟,還需要經營實踐去磨煉和洗刷。藍天公司摒棄了傳統的财務管理的很多基本理念,而創新的想法又遠沒成熟。所以,謝雨時看到的财務運行現狀,千瘡百孔,到處漏風。财務制度補丁摞補丁,像老和尚的百衲衣。與運行現狀相匹配的是财務隊伍,成分之複雜,素質之懸殊,令人瞠目結舌。人大畢業的瞿霞和技校沒畢業的陳群芳,站在一起,像是說相聲的,不用張嘴,别人看着就想笑。
但是謝雨時知道,作為一個初創企業,這些都是正常的。越是這樣,就越是需要謝雨時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财務精英參與。謝雨時覺得自己很幸運,正是這樣的混亂狀态,才讓他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把沈陽分公司的所有财務崗位,都摸了一遍。如果這是一個傳統的企業,這怎麼可能?
既然這樣,他就開始邊工作,邊搜集整理藍天公司财務管理的各種漏洞,随後又開始研究每個漏洞的解決方法。他想,他的這些心血遲早會有用的,應該好好保存着。于是,他去文化大樓買了一個很高級,很漂亮的皮面記事本,專門用來記錄他自己認為已經基本确認的問題和解決方法。很快,本子上就記滿了幾十頁。讓他無法預料的是,這項他發誓要長期堅持的工作,隻做了一個月就停了。
謝雨時已經預料到了,藍天公司會高速膨脹,高速發展。但是他還是沒有預料到,這膨脹和發展還會加速。就是在高速的基礎上再加快速度。他從應聘面試那天開始,就每天留意着公司裡老員工之間的對話,從中挑出一些隻言片語,像燕子築巢一樣,逐漸搭建出了藍天公司還不到一年的曆史。同時創建八家外地分公司的壯舉,讓謝雨時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為錯過了親眼目睹,親身體驗這個曆史性事件而遺憾和痛惜。但是他還是幸運的,及時登上了戰車。他認為,如果藍天公司能夠在1987年年底以前,消化掉這八家分公司初創時産生的問題和混亂,藍天公司就太偉大了。關鍵是,他謝雨時就在其中,這個豐功偉績裡已經有了他的汗水和血肉,到時候,他也可以仰天長嘯,此生無憾了。
可是,可是,可是。
藍天公司北京總部,竟然不顧分公司還沒站穩,還在蹒跚學步的現實,強迫分公司邁開大步,踏上新台階。要求分公司外派辦事處!
六月下旬,他聽說了公司要外派辦事處,他的第一反應是運氣不好,如果這樣的機會再晚一點就好了。原因是,他覺得自己入職時間太短了,還不可能得到公司的信任。他設想,如果他是分公司領導,他甯可派出去能力稍差的幹部,讓自己放心,也不會派他謝雨時這樣未經考驗的人。于是,他就想,就是不讓他做辦事處主任,隻要能讓他分管辦事處财務,他都想去。他的這些糾結還沒有個結果,公司領導比他還快,結果就先出來了。總經理宋春麗親自找他談話,問他如果派他去大連做辦事處主任,他準備怎麼開展工作。對謝雨時來說,這樣的問題是不需要現場考慮的,張口就來,因為他每天都在頭腦中反複考慮類似的可能性,比這個還離譜的他都考慮過,何況這個?于是他就滔滔不絕地給宋總講了一個多小時,把宋總聽的瞪着眼睛,張着嘴,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等回到大連,辦事處的工作全面開展起來,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幼稚可笑。辦事處的日常瑣事他大部分都能想明白,如果給他時間,他應該也能管明白,可是誰能給他額外的時間呢?他白天要跑客戶,做銷售,還要處理辦事處的大事小情,隻有晚上才有時間,實現自己的想法,編制辦事處的各項管理文件。這樣,他每天半夜十二點以後才睡覺,早晨還正常上班,連續幹了不到一星期,就被宋春麗發現了。平時婆婆媽媽的宋總這次真急眼了,先把他臭罵了一頓,然後宋總自己哭了,說看到謝雨時這樣她心疼,害得謝雨時也跟着掉了眼淚,當場發誓詛咒再也不敢了。
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次謝雨時是真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了。他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不足。那些日常瑣事,從理論上說确實不難,但是需要熟練,需要不假思索的熟練。就像中國人用筷子吃飯,就算靈魂出竅了,也不會吃鼻子裡去。謝雨時現在就像個外國人,看着宋春麗管理辦事處真是神奇。人家擺弄辦事處的八個人和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事情,看人家并不着急,也沒見着人家有多麼勞累,一切就變得四平八穩了。謝雨時再仔細地觀察和思考,發現宋春麗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他聚精會神地想了十分鐘,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那還說啥呀?學吧!放下架子,扯下面子,虛心求教,做個小學生。
其實,宋春麗比他還着急,就想着盡快把謝雨時帶出來,她才能放心地回沈陽。但是她比謝雨時有經驗,心裡着急不表現出來,還要勸謝雨時别着急,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她也确實是一口一口地喂的,她知道謝雨時要去送貨,就跟着下樓了。九個大小不等、規格不同的紙箱,怎麼能塞進一輛出租車裡呢?她一邊指揮謝雨時幹活兒,一邊講考慮這種問題的思路,先想哪個,再想哪個。
大連辦事處是七月初正式成立的。才過了短短兩個月,九月初,謝雨時就得到消息,藍天公司又要大翻個兒了。這個消息是有人特意來大連告訴他的,從人還沒到大連開始,謝雨時就感覺到受寵若驚了。
那天謝雨時從外面回來,就看到在家的幾個同事神情有些異樣,而且還沒等他問,他們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謝雨時聽着,也覺得新奇,所以就沒打斷他們,任由他們混亂地嚷嚷着。聽了幾分鐘,謝雨時才有了清晰的輪廓。
謝雨時回來之前不長時間,辦事處的人事接起一個電話。對方說找謝雨時,人事就說沒在,對方就說出了人事的名字,問她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大連這個人事平時就挺機靈的,從這時候開始就感覺到古怪了。她就反問對方是誰,對方馬上笑了,說人事警惕性還挺高的。然後就說,我是誰你明天就知道了,你明晚還得去機場接我呢。告訴你們謝主任,明天把工作安排好,後天一整天都不能幹别的,要全身心地接待我。
人事撂下電話就跟大夥兒說奇怪,首先是,這個人肯定不認識自己,此前肯定沒打過交道。但是對方聽聲音就能說出自己的名字,難道不奇怪嗎?對方還要謝主任後天什麼都不幹,專心緻志地陪着她,口氣裡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完全是命令的态度。她是誰呀?這麼牛?
聽人事這麼說,屋裡就有人搭話,打電話的是女的吧?那一定是謝主任的女朋友呗。人事就說,謝主任的女朋友怎麼知道我名字呢?還說明晚讓我去機場接她,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坐哪個航班?從哪兒飛過來?都不知道,這怎麼接呀?正說到這兒,謝雨時就回來了,他們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盤問他,裡面明顯有八卦的成分。
謝雨時聽着他們吵嚷,也不理會,隻是眼睛飛快地眨着,比平時更快了一些。等大家吵吵夠了,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說話了,謝雨時才不緊不慢地告訴他們答案。謝雨時有女朋友,現在都住在一起了,就差領證了,所以那個人肯定不是他的女朋友。然後他提醒大家,你們想想,這樣的行事風格是不是藍天一貫的?其典型特征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對嗎?但是打電話的女性到底是哪位領導,謝雨時說他也猜不出來。說這話的時候,謝雨時就靈機一動,拿起電話,要打到沈陽去。謝雨時撥的号碼是宋春麗桌上的,等了一小會兒,有人接了,但不是宋總,是瞿霞。謝雨時在沈陽的時候,多次看到宋總對瞿霞的态度,她們是很明顯的師生關系。雖然謝雨時沒敢問過原因,但是憑空猜也猜得出來,瞿霞人大老師的身份,教誰不正常啊?所以謝雨時聽着是瞿霞接電話,就把大連剛發生這個蹊跷事,簡要地說了一遍。瞿霞的第一反應也不知道是誰,但是謝雨時感覺,瞿霞稍微想一下,就有了目标,隻是還不方便對謝雨時明說。瞿霞在電話裡說要幫謝雨時問問,就把電話挂了。謝雨時把電話聽筒放回去,手卻沒松開。大家就以為他想再給别人打電話,可是他沒有,就這麼手按在電話機上,心平氣和地等着。等了十幾分鐘以後,電話鈴響了,謝雨時沒有馬上拿起話筒,用點頭數着鈴響次數,數到三的時候,慢慢地拿起聽筒。瞿霞的聲音挺大的,屋裡的人都聽到了,也是因為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看着,聽着。瞿霞說,你們太着急了,太大驚小怪了,就容不得别人喘口氣兒呀?耐心等着吧,馬上就會有傳真進來,你們一看就明白了。說完,也沒等謝雨時搭話,就把電話撂了。謝雨時這次把電話放下了,又走過去,站到傳真機旁邊,死盯盯地看着傳真機。這次,隻過了兩三分鐘,傳真機就響了,一陣齒輪空轉之後,就有傳真紙慢慢地出來了。
謝雨時沒伸手,而是探頭過去看着,屋裡的幾個同事都圍過來,誰也沒敢,到比謝雨時更近的位置去,都伸長了脖子,遠遠地看着。
傳真紙是倒着出來的,最先看到的是落款,藍天公司,總部秘書部,殷桃。接着露出來的是第四條,有大連人事的名字,有接機第三天的日期,有火車車次,是去沈陽的。第三條是,接機第二天的日期,寫着謝雨時全程陪同,第二條是,住在香格裡拉酒店,标準間,要提前預定。第一條是,人事的名字,要接機的人的名字,是陳瑾,日期,航班号。最後出來的是标題,藍天公司總部,财務總監秘書陳瑾,大連出差行程及接待工作要求。
傳真機停了,謝雨時這才伸手,把傳真紙扯下來,遞給人事。
“你的領導,給你的指示,有問題嗎?”
人事接過去,顯然,她已經想明白了,大連辦事處沒有專職的秘書,秘書崗位是人事兼着的,隻不過平時沒什麼事,她差不多把這個兼職忘了。現在謝雨時這麼問她,她就鄭重其事地想想,
“應該沒問題吧?謝主任要提醒我什麼事嗎?”
“沒有,明晚咱們一起去接飛機,到時候随機應變吧。”
陳瑾的飛機正點是晚上八點四十落地,謝雨時和人事七點就到了機場,他們在出口附近站着,看着旅客一撥一撥地出來。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隻是隔一陣互相看看。九點過了,大牌子上才顯示陳瑾的航班落地了。謝雨時從人事手裡拿過大牌子,高高地舉過頭頂。人事看看他,也沒跟他争。
陳瑾出來了,從她看大牌子的眼神裡,謝雨時很容易就看出來了。陳瑾穿着短袖白汗衫,深藍色西裝褲,黑色半高跟皮鞋。左手臂彎搭着上衣,右手拉着拉杆箱,以正常的步伐向謝雨時走來。
陳瑾走到近前,停下,右手放開拉杆箱,然後先伸向人事。握手的時候,例行公事地笑笑。又轉向謝雨時,也是握握手,也是笑笑。三個人都沒說話,人事率先往外走,謝雨時接過拉杆箱,和陳瑾并排跟在後面。
一直到三個人坐進出租車,車開了,陳瑾才說話。
“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大連辦事處都是新人,雨時就算最老的了,所以還不習慣,是吧?”
謝雨時和陳瑾一起坐在後排,聽陳瑾這麼說,也沒讓話頭掉地上,
“主要還是見的少,大連本來是旅遊勝地,藍天的人都忙着工作,顧不上玩,所以大連倒成了窮鄉僻壤了。”
“哦?你這個說法倒是挺新鮮的,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點意思。”
陳瑾沉吟片刻,
“也是,按說我是頭一次來大連,應該去看看大海,可這次真不行,來不及呀,下次吧,機會多得是。”
“不至于吧?要想擠,總能擠出來的,比如現在,到海邊繞一圈,用不了多長時間。”
“算了,沒心思,明天要談的事太急了。”
謝雨時知道是因為人事在車上,陳瑾不方便說内容,也就不再說話。
出租車到了香格裡拉,陳瑾下車的時候,讓出租車司機等一下,然後對謝雨時說,明早八點半,在堂吧見面,不見不散。很顯然,她是不希望人事跟着進去的。謝雨時用眼神示意人事,就先坐回車裡,人事本來就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立刻毫不猶豫地坐回車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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