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爺爺的了解，是從奶奶去世開始的。

因為我爸很早就創業，在城裡買了房子，我媽是城裡人，我在城裡出生，因為學業繁重，對一直住在鄉下的爺爺奶奶，我見的不多，因此也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

我爸曾經也要接爺爺奶奶來城裡住，但是他們不願意，說是因為我奶奶腿腳不方便，住慣了鄉下。

我爸也不好勉強，有時間就回去看他們。

2012年，《父母愛情》開播，在飯桌上，我爸竟然看得濕了眼眶，于是他第一次提到了關于爺爺奶奶的過去。

我聽完，像看了一部老電影。隻不過，那時候對爺爺奶奶沒什麼感情，也沒太放在心裡。

直到五年前奶奶去世，我才知道，原來老一輩的愛情可以這麼美好。

我爺爺認識我奶奶的時候，才15歲。

那個年代普遍早婚，我奶奶家境還算好，但因為成分問題，在村裡一直擡不起頭來，也找不到好對象。

我爺爺是個孤兒，15歲從外地來投靠在我奶奶家做幫傭的姑媽，誰知道到了我奶奶家，才知道他姑媽兩年前就已經去世了。我太姥爺出于心善收留了他，對外說是遠房親戚。

從那以後，我爺爺就在我奶奶家住下了，但是他不太能聽懂江西話，他說的閩南語，也很難懂，所以溝通有些障礙。

好在我爺爺學得很快，很快就學會了，他稱呼我奶奶為姐姐，他很勤快什麼都幫着幹，但沒過兩三年，我太姥爺就病了。

太姥爺死前，把我奶奶許給了我爺爺，盡管我奶奶大了他三歲，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就答應了。

因為守孝三年，他們幹脆不舉辦婚禮了。

但是，過了一年多，我爺爺一直不敢進我奶奶的閨房，直到過年的時候，喝了酒才壯起膽子，沖進了我奶奶的閨房。

我奶奶還有點大小姐的嬌氣和霸道，深秋的季節，愣是讓我爺爺在床邊站了一夜，到天亮時，才讓他上床。

我爺爺凍得瑟瑟發抖，從兜裡拿出一包糖來，遞給我奶奶。

他說，在他的家鄉，新婚之夜要吃糖。

我奶奶愣了愣，接下了他的糖。

我奶奶讀過很多書，所以也很愛買書，家裡書架都放不下了，還要買，她還喜歡看電影，那時候縣城的人來演每一場露天電影，她都要去看，我爺爺就負責搬着小闆凳去給她排隊。

我奶奶除了讀過書，什麼都不會幹，好在太姥爺留下不少家底，臨終前，我太姥爺就把财政大權交給了我爺爺。

我奶奶倒不在乎這個，隻嫌棄我爺爺沒讀過書，一直沒讓我爺爺碰她。我爺爺就去學寫字，認字，直到他能讀我奶奶寫的詩了，我奶奶才肯讓他進她的房門。

在我爸8歲的時候，我太姥姥也去世了，老一輩的人一死，這個家似乎就垮了一半，加上從前的成分問題，任人欺負。

我爺爺決定帶着全家人搬去他的故鄉福建，路途遙遠，隻能輕裝上陣，但我奶奶舍不得走，也舍不得她那些書，哭得眼睛都腫了。

我爺爺心一橫，找了輛馬車特地把書運過去，再回來接的奶奶。

奶奶再沒有理由拒絕了。

她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被愛被在乎被理解。

我爺爺是憑着自身的努力，一點點赢得了我奶奶的尊重和愛。

我奶奶雖然不會做家務，也不會幹活，但她特别懂得教育孩子，我爸和我姑姑從小到大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盡管孩子都上學了，我奶奶還是極愛買書，但房子太小了，沒地方放書了，我爺爺特地給她在房子外圍用木頭搭建了一座茶室，給她放書，她還可以在裡面看書。

我奶奶特别高興，在茶室外都種滿了花草。

有天夜裡刮台風，我奶奶半夜醒來，想去看看茶室的書，發現我爺爺不在，去外面才發現茶室的屋頂都快沒了，我爺爺正一點點把書往房間裡搬，累得直不起腰來。

我奶奶愣了愣，也跑進風雨裡去搬書，她第一次後悔買了太多的書。搬完所有的書，天都快亮了。

我爸和我姑也出來幫忙搬書，收拾。

台風過後，我奶奶也沒把書擺出來，我爺爺卻堅持要給她蓋一間真正的茶室，奶奶感動得掉眼淚，嘴上卻什麼也沒說。

後來，我爺爺還真給我奶奶蓋了一間青磚茶室，每次回爺爺奶奶家，我都進去看看，有很多書都已經絕版了。

隻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茶室，是爺爺對奶奶愛的證明。

這次搬家後，太姥爺留下的家底，已所剩不多了。

我爺爺開始四處找活兒，我奶奶依然讀書寫字，但她漸漸開始學習做家務了，因為有一次我爺爺放工回來，做飯的時候累得睡着了，差點把廚房燒了。

我奶奶開始學做飯，做家務，我爺爺什麼賺錢就做什麼，學東西很快，也因為會認字，有了更多的機會。

起初，村裡的婦女們，都有點瞧不起我奶奶，因為她從不跟她們一起去河邊洗衣服，也不跟她們去挖筍，更聽不懂閩南語。

因為我爺爺遷就她，學會了江西話，我爸和我姑姑也說江西話，但上學後就學會了閩南語。

我奶奶也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她很少外出，守在家裡，守着一家四口。

我爸上高中的時候，已經是80年代了，他和我姑姑都在鎮上寄宿，家裡隻剩下爺爺和奶奶了。

我爺爺在鎮上的食品廠工作，有天他騎着自行車回來，看見我奶奶不是在看書，而是在院子裡曬筍幹，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爺爺問，“你挖的？”

我奶奶點頭。

我爺爺不可思議地看着她，手法笨拙地切筍，又問：“你又不吃，弄這個幹什麼，怪累人的。下次别去了，山上蚊子多。”

我奶奶低着頭半晌才說：“你，你不是愛吃嘛。”

我爺爺愣住，眼裡一陣發潮，半晌才說：“那晚上，我去給你做血鴨。”

我奶奶垂着頭沒說話，沒人看見她彎彎的嘴角。

後來，我爸考上了廈門大學。

太姥爺留下的錢早就花光了，我爺爺很高興卻為學費愁得睡不着覺，每天早出晚歸到處找活兒幹，累得瘦脫了相。

我奶奶覺得我爺爺太辛苦了，開始瞞着我爺爺去山裡挖筍，到集市裡去賣，還把一些書悄悄拿去賣了，當她把不多的錢拿給爺爺的時候，原本得意地等着被我爺爺誇獎，誰知我爺爺氣得要命。

“誰說要你做這些了，我都湊夠了！”

那是我爺爺第一次對我奶奶發脾氣，她像個小孩似的愣在那，明明很生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委屈地滿眼是淚。

我爸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們吵架，跑出來說：“大不了我不去讀書了。”

話音剛落，我爺爺和奶奶都對他一頓劈頭蓋臉地罵。

一個禮拜後開學，我爺爺和奶奶一起送我爸去了縣城的車站，回去的路上，我爺爺騎車載着我奶奶，經過水稻田，山上的雲低得觸手可及，我奶奶摟着我爺爺的腰。

她說，“再過兩年，書萍也讀大學了，就真的隻剩下我們倆了。”

我爺爺說：“那時候，我帶你回江西看看。”

我奶奶卻說：“有什麼好看的，福建挺好的。”

我爺爺笑了，騎車騎得飛快，像個老少年，我奶奶也笑了。

就是這次回去，我奶奶給我爺爺寫了一首詩。

“遇見你，是恩賜，是眷顧，更是命運。哪怕，背井離鄉，也快樂。這裡的山和水都美得蕩漾，連竹筍都帶着甜味。”

隻不過，這首詩我奶奶一直沒有給我爺爺看過。

是奶奶去世後，我爺爺整理她的遺物時發現的，當時我并不明白，隻看見他在那間殘舊的茶室裡，看着這首詩，嗚咽地哭。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了解他們的故事。

爺爺和奶奶，一直沒有分開過。

我爸大學畢業，留在了廈門工作，然後開公司創業，一切順風順水。那時候，我奶奶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太好了。

我爸跟我媽結婚時，我奶奶剛做了一個腫瘤手術，我爺爺怕奶奶受累，堅持讓我爸回三明辦婚禮，但我媽不樂意。

為此，我爺爺跟我爸鬧了一陣子矛盾，我爺爺甚至說不去參加我爸的婚禮了。最後，是我奶奶說服了他。

因為奶奶說：“結婚，就這麼一次，新娘子的喜好最重要。”

我爺爺聽完，愣了愣，竟哽咽了。

他說，“是我委屈你了。”

奶奶連忙說：“我可沒說我自己。”

我爺爺知道，他們當年沒辦婚禮，盡管奶奶從來沒說過，但這多少成了她心裡的遺憾。

于是，我爺爺先跟我爸低頭了，說可以在廈門辦婚禮，父子倆還悄咪咪給我奶奶準備了驚喜。

爺爺給奶奶選了一件很美的酒紅色禮服，還請了化妝師給奶奶化妝，甚至準備了戒指，奶奶看着戒指，愣了好久，眼裡含着淚光。

她沒有拒絕爺爺的安排，隻是順從地化妝，換衣服，然後挽着爺爺的手，在我爸媽婚禮結束之後，拍了一張合影。

那張合影，爺爺回去後還洗出來放大，當成婚紗照挂在了卧室裡。

我有記憶以後，第一次回爺爺奶奶家，就看見了他們的這張照片，這個時候奶奶已經行動不便，大部分時間都要坐着，而且因為水腫整個人都顯得老态龍鐘。

奶奶原本就比爺爺大3歲，因為生病，看起來像大了10歲。

因此，奶奶十分不願意出門，每天在茶室裡呆着，有時候看書，有時候發呆，爺爺想帶她出去轉轉，總被她拒絕。

有時候，爺爺甚至要好話說盡，她才願意坐在輪椅裡，讓爺爺推着她出去走走。

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奶奶更老了。

因為每次回去都很匆忙，她也不大跟我說話，從來沒有别人的奶奶對孫子那樣的親近，我也自然而然地疏遠她。

後來因為讀書，我見爺爺和奶奶的次數越來越少。

直到五年前的夏天，爺爺忽然加了我微信，我當時還挺驚訝，畢竟他已經70多歲了，居然玩起了微信。

爺爺說，他正在學微信，拍視頻。

我問他拍什麼，他說，拍奶奶，因為他準備帶奶奶去旅行。

當時我不以為然，還調侃他跟奶奶恩愛，誰知兩個月後，就傳來了奶奶去世的噩耗。

我們全家從廈門趕回三明。

我永遠記得那天，到村裡的時候正是傍晚，爺爺已經給奶奶換好了衣服，幫她梳好了頭發，他坐在床邊，握着奶奶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說着話。

窗外淡淡的晚霞，從窗口灑進來，溫柔地落在他們身上，我和爸媽在門口好一會兒，都不敢上前打擾。

許久，爺爺才醒過來似的發現了我們。

奶奶的後事，是爺爺一手操持的。

收拾茶室的時候，他發現了夾在書裡的那首詩，已經微微泛黃，他一個人坐在奶奶坐的位置上，把寫着詩的紙緊緊貼在心口。

爺爺說，其實他對奶奶的死早有預料，所以他拍了很多奶奶的視頻，以後他可以慢慢看。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爺爺端着碗看着奶奶的碗，發了很久的呆才說。

“明明前天中午，我們還坐在一起吃飯……”

一句話讓我濕了眼眶，從小到大，葬禮見得不算少了，但隻有奶奶的葬禮，爺爺說的話，讓我倍感心痛。

爸媽和姑姑沒幾天就回廈門了，我那時候正好辭了職準備換工作，就決定留下來陪爺爺幾天。

爺爺跟我講了，他跟奶奶從頭到尾的故事。

最後，爺爺說，其實奶奶不是人家說的冷漠，她隻是因為曾經内心的驕傲，對于自己的衰老和病痛，難以接受，所以隻能擺出冷漠的臉來，假裝對一切漠不關心。

聽爺爺講完的那晚，我失眠了。

感覺自己穿越了一樣，從頭到尾旁觀了他們的故事，真的很遺憾，等我真正開始了解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老去，甚至不在了。

這以後，我每年都回去看爺爺很多次，每次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奶奶，眉眼裡喜悅又哀愁。

現在，爺爺已經80來歲了，奶奶寫給爺爺的詩，爺爺還一直用手絹包着，每天都拿出來看看。他拍奶奶的視頻，也反反複複地播放，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茶室裡坐着，翻着字典去看奶奶看過的那些書。

也許，他們從來沒有對彼此說過我愛你，但他們心知肚明。

這大概就是美好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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