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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工人像

職場 更新时间:2024-11-25 15:45:14

日結工市場總會醒得更早一些,淩晨5點,招工中介的吆喝聲是最響的鬧鐘。十字路口兩旁,聚滿了來“蹲活”的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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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1日淩晨5點的馬駒橋商業街,找工作的農民工聚集在十字路口。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60歲的姜興申也混在人群裡,花白的鬓角半掩在褪色的迷彩帽下。從泥瓦匠變成“給泥瓦匠打下手”,這個“候鳥”農民工漸漸懂得,年齡和工種,早已被用工市場暗自區分好價格。他渾身有膀子力氣,可以和同齡的老鄉們在工地做“小工”,幹點兒雜活。

但如今,“門檻”似乎更高了。一個月前,全國多地陸續發文,要求進一步規範建築施工企業用工年齡管理;相關建築工地明确不得招收“60周歲以上男性及50周歲以上女性”,并以人臉識别等技術手段來規範用工。

事實上,這些政策的出台是基于對超齡農民工群體安全的考量。以上海為例,公開資料顯示,2018年該市全年建築業安全生産事故造成死亡的人員裡,超過60歲的占比達到15%,而當時建築從業工人中,超過60歲的占比僅有1%。

告别建築工地後,像姜興申這樣的超齡農民工該怎樣轉型,收入、養老如何保障,已經成為一道現實課題并引起決策層關注。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就有代表委員建議,将社保的社會統籌部分金額與繳納地解綁,支持更多靈活就業群體納入高保障的社保體系之内,同時,落實落細農村養老服務,積極開發村鎮公益性崗位,促進返鄉農民工社會參與、帶動增加收入,解除超齡農民工的後顧之憂。

老去的“候鳥”農民工

清晨,馬駒橋商業街,天未亮透,十字路口兩旁已經聚集了三四百人。他們是來找日結工作的農民工。紅綠燈規律地交替變換着,招工的中介急匆匆地穿梭在馬路兩邊。

“藥廠藥廠,男女都要,180(元)一天。”一輛白色的大巴車停在路邊,車燈照亮了斑馬線。話音剛落,招工的小夥便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一名頭發花白的農民工好不容易擠到前面,開口便問,“年齡有要求嗎?”小夥瞥了他一眼:“年紀太大了,不要。”

一位年輕的女工登記完信息,也問了相同的問題,“你們招工的年齡上限是多少?我媽行不行?”招工小夥問,“她多大年紀?”“60歲。”周圍傳來一陣低笑聲。

姜興申坐在不遠處的石墩上。他今年正好60歲,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并沒有上前湊熱鬧。這天他4點多起床,從出租屋步行到馬駒橋商業街,正好趕上5點的招工高峰期。半個小時裡,他在十字路口來回走了好幾趟,偶爾跟别人搭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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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早上7點半,身穿迷彩服的姜興申和一些同樣在“蹲活”的人在馬路邊閑談。 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這個來自吉林的農民像一隻候鳥。春種秋收,他記挂着老家那二十畝地的苞米和果樹,農閑時,則“飛”到全國各地,打打零工。年輕的時候,姜興申是一名泥瓦匠,砌牆抹灰,幹活麻利。後來年紀大了,他做“小工”,為泥瓦匠打下手。

“我想找個日結的活兒,每天掙200塊錢,工期不要太長。”姜興申嘀咕着,站了起來,往人群中擠去,加了中介的微信。眼下正是春耕時節,他想等着長春疫情過了,就回鄉種地。

一個小時後,載着五六十人的藥廠大巴開走了。人流在街面上鋪出一圈圈漣漪,圍攏着那些還在招工的中介。

沒過多久,穿着橙色工服的清潔工來了,揮着掃帚,在等待工作的人群中掃出一條流動的通道。十字路口兩旁等待的人越來越少,汽車發動機聲漸漸取代了吆喝交談聲。公交車緩緩停靠在路邊,車窗上貼着打盹兒的上班族。

朝陽升起,年輕人踩着共享單車一晃而過,周圍商鋪鐵門依次被拉開。十字路口兩旁,隻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衣着樸素,帽檐下是藏不住的白發。

七點二十分,姜興申看了眼手機,今天沒找到合适的工作,他決定回出租屋。剛巧老家的親戚打來視頻電話,問什麼時候回去種地。二人商議着,如果月底能回老家,就回去種地,如果還回不去,就請鄰居幫忙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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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姜興申在出租房内縫補衣物。 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從十字路口步行十來分鐘,穿過馬駒橋商業街,姜興申拐進了一條小巷子。陳舊的路面坑坑窪窪,上了年頭的低矮樓房和平房野蠻地長在兩旁,頭頂的電線交錯着切割天空。

進門後,姜興申脫下迷彩外套,戴上老花鏡,開始縫補衣服。今天沒活兒,他打算去呂福林家喝點兒小酒,走路幾分鐘就能到。去年春耕結束後,就是這位老鄉招呼他來外省打工。

呂福林今年61歲,黑發染了有段日子,根部又冒出一大截白茬。他笑着解釋,“我們這個年紀染發,不是圖好看,就想着找工作容易些。”

這個“家”更有東北味兒,窗上挂着大豆,牆上貼着年畫,桌上的塑料瓶裡插着路邊采來的紫丁香。呂福林支起一張桌子,端上剛蒸好的東北米飯,從冰箱裡拿出一根大蔥,蘸上醬,一口下去就是家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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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午飯過後,呂福林在出租屋裡用手機刷短視頻打發時間。 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開了一瓶二鍋頭,他們侃起走南闖北的故事。年輕的時候,呂福林在東北跑運輸,一趟能掙三四千元。後來,他又去哈爾濱待了近二十年,既種樹,也賣樹苗。2017年,他南下,開始跟着建築隊打零工。一晃三年,靠着踏實和誠信,呂福林在馬駒橋赢得了口碑,“人家覺得我這老頭兒,嘿,幹活還真行!”

姜興申接過話茬,聊起兩人當年安裝吊籃的經曆,那是他們幹過最累的活兒。吊籃由鋼絲繩、安全繩、配重、鋼梁等部分構成,通常由工人們将材料放入鐵槽,再用吊車運送到樓頂進行組裝,但有些小區吊車開不進去,需要人工搬到樓頂。他們曾雙手各提一塊50斤的配重塊,爬上27樓,15分鐘能跑完一個來回。

“沒想到吧,我們有這樣的力氣和耐心。”姜興申語調變高,帶着些許自豪。不過花甲之年的他,現在更多的是做做“小工”和綠化的活計。兩人的妻子也是如此,最近正做着垃圾分揀的工作。

“清退令”與“招工難”

跟姜興申一樣,李建國這天也沒等到合适的工作,但他沒有那麼擔憂。作為有技術的“大工”,他和其他瓦工、電焊工和抹灰工一起,每天聚集在馬駒橋商業街十字路口南邊。

如果不問年紀,很難相信李建國是個63歲的人,“這裡應該沒有比我更老的‘大工’了。”他戴着黑框眼鏡,身穿迷彩服和牛仔褲,和大多數同行一樣,挎着印有“安全生産”字樣的軍綠色帆布包,裡面裝着鏟子、錘子、尺子和切割機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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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中午,幾個沒有找到活兒的“大工”湊在一起閑聊。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靠着砌牆抹灰的手藝,李建國供兒子念完大學。如今,兒子早已是某知名大學的教師,但他仍舊閑不住,總想着找點活兒幹,給孩子們減輕一下負擔。兩三年前,他開始出省務工,大部分時間都在工地做長期工,每天能掙四五百元。後來年紀超過了60歲,一些工地不要老齡工人,他才來零工市場找日結的工作。

上個月,一個熟識的包工頭找上了他,說有個建築工地需要砌牆的“大工”。他們三年前合作過,彼此信得過。李建國準備了核酸證明、健康碼和工商銀行卡,工地負責人卻臨時告知,“超過60歲的,不要了。”他也不惱,覺得憑借着好手藝,自己還是能在市場上找到活兒。

而在千裡之外的湖北襄陽,包工頭秦懷林正在為“招工難”發愁。按照他的經驗,建築工地的活又髒又累,工作時間長,年輕人都不大願意幹,而且他們預想的工資也比較高,工地往往開不起。

此前多年,願意接受這份工作的,基本都是中老年農民工。近年來,根據湖北省住建廳的相關文件要求,湖北多地出台政策,“禁止以任何形式招錄60周歲以上男性、50周歲以上女性進入施工現場從事建築施工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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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傍晚,一位頭發花白的農民工正在馬駒橋商業街等工作。 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秦懷林明顯感覺到,這兩年工地的管理越來越規範,對年齡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招到工人後,既要上傳身份證信息,出入工地還要進行人臉識别。不僅如此,一些企業還會隔幾天抽查現場工作人員的身份證,一旦發現超齡人員,立即予以辭退。

事實上,我國農民工老齡化問題正日益突出。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0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0年,我國農民工人口總量28560萬人,平均年齡為41.4歲,比上年提高0.6歲。從年齡結構看,50歲以上農民工所占比重為26.4%,比上年提高1.8個百分點,占比繼續提高。

據秦懷林觀察,目前在當地的建築行業中,很少有超過60歲的農民工,但老齡化趨勢仍十分明顯,80%左右的農民工都在50歲以上。在他的工地上,幾乎沒有“80後”的身影,基本都是“60後”和“70後”,“等這批人老了,年輕人又不願意做,以後的工作誰來幹?”

“超齡”的風險

截至目前,全國已有多地發布明文政策,進一步規範建築施工企業的用工年齡管理。“建築工地是超齡農民工安全事故的高發易發區域”,這是部分“建築業清退令”中提到的政策出台原因。

而這類政策的推出,是基于相關數據的支撐:2018年,上海全年建築業安全生産事故造成死亡的人員裡,超過60歲的占比達到15%,而當時建築從業工人中,超過60歲的占比僅為1%。

在刷短視頻時,姜興申也看到了關于“清退令”的新聞,對于這一政策,他表示理解。在他看來,很多60歲以上的老年人都有心腦血管疾病,從事強度太大的工作容易發生意外,用人單位也會相應承擔更大的風險。“以前我們工地有人出了意外,至少得賠二三十萬,小老闆一年也就掙一二十萬,賠不起。”

出于安全考慮,秦懷林在招工時也格外小心,“患病的,超齡的,我們肯定不敢用。萬一出了什麼意外,我這幾年就是在給他打工。”他說,除了規定之外,年紀太大的農民工也不好購買意外保險,特别是高空作業的工種,“保險公司不肯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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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大工”正在清點自己的工具。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另一方面,一旦發生意外,超齡農民工維權也不易。

“現在隻要超過退休年齡,國家的政策就是不予确認勞動關系。”據律師陳星介紹,目前國家規定的退休年齡,一般是指男性年滿六十周歲、女性年滿五十周歲,同時還需要連續工齡滿十年。

陳星所在的北京緻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成立于2005年,是我國第一家以社會專職律師為主體的專門農民工法律援助機構。從業16年,陳星也一直在跟農民工打交道,包括刑事辯護,解決工傷勞動争議、建築勞務糾紛等。

在陳星看來,建築業本身就是風險系數較高的行業,如果超齡農民工在工地上發生意外,應由用工主體來承擔工傷賠償責任,但依據哪些條例進行認證,仍存在争議——有些判決依據《工傷保險條例》,有些判決則依據《民法典》侵權責任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适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

“兩者适用的區别在于,前者的賠償不講究過錯,後者需要考慮農民工是否存在過錯。”陳星進一步解釋道,假設一位農民工在工地發生意外,按照工傷條例賠償,雇主應承擔100%的責任;但如果按照人身損害賠償的規定,還得考慮農民工是否存在過錯,例如有沒有戴安全帽、系安全繩等,“可能雇主承擔80%的責任,農民工承擔20%的責任。”

不僅如此,超齡農民工如果發生意外,他們能拿到的賠償也相對較少。陳星舉例道,“以人身損害賠償途徑來說,如果60歲以下的農民工因工作受害死亡,會按照他20年的收入進行賠償;如果他的年齡超過60歲,則會按照超過一歲減一年的收入标準進行賠償。”

但同時,陳星表示,建築工地發生事故的概率高低,也不能隻看從業人員的年齡大小。在他代理的工傷案件中,有一部分是由于新手不熟練而造成的受傷。因此,在他看來,提高工地安全性,不一定非得清退超齡農民工,還可以通過加強安全保障、規範相關管理措施,以及引導他們轉型到安全系數更高的服務性、輔助型崗位,進行精細化管理。同時,清退工作也要做好困難幫扶,加強低保覆蓋面。

在與超齡農民工打交道時,陳星時常想起自己七十多歲的母親。他的母親除了在老家種地以外,還會幫一些小作坊加工鞋墊,去年因脊椎骨折才放棄這份工作。“我母親雖然年紀大了,手頭也不緊張,但就是想通過勞動體現自己的價值,社會也應該給這些老年人工作的機會。”

探索轉型之路

傍晚,日頭從街道的另一端落去,馬駒橋商業街的十字路口再次熱鬧了起來。前來招工的中介吆喝着,“夜班夜班,210(元)一晚。”

58歲的楊朝山倚着路邊的防護欄,不時往兩邊看去。他身上軍綠色的外套慢慢融進夜色,醒目的油漆點爬滿鞋子和褲腳。這個鐘點的應聘者比清晨要少很多,“有活就幹,能掙就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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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傍晚,楊朝山來到馬駒橋商業街,希望能找到一份晚班的工作。 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30歲那年,這位來自河南的農民意外受傷,視力受損,農閑之餘,隻能幹幹“小工”、綠化、保安等雜活。他算了一下,按照國家政策,滿60歲後,自己每個月能領到100多元的養老金。不過他閑不住,希望能多賺點兒錢,幫襯一下做小買賣的二兒子。

楊朝山這群農民工的養老問題,也是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趙耀輝的研究課題之一。她是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ARLS)項目組負責人,後者是由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主持的一個大型跨學科調查項目,旨在收集代表中國45歲及以上中老年人家庭和個人的高質量微觀數據,用以分析我國人口老齡化問題,推動應對政策的拟定。自2011年以來,該項目的全國基線調查已覆蓋150個縣級單位、450個村級單位。

CHARLS項目調查發現,根據2018年數據,在我國50歲以上人群中,城鎮居民的退休率為63.4%,農村居民為31.1%。在養老保險方面,約76.9%的城鎮居民有職工養老金,其中政府養老金中位數為每月4000元,企業養老金中位數為每月2500元;而在農村,可以享受該養老金的比例隻有6.3%。82.2%的農村居民有居民養老金,其中絕大部分是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中位數金額為每月100元。

據趙耀輝觀察,像楊朝山這樣的候鳥型農民工,在上世紀90年代很常見,而如今更多的是在城市專職打工的農民工。随着中國産業的轉型,制造業比例下降,服務業比例上升,更多年輕的農民工選擇進入快遞和外賣等服務行業,留在建築業等傳統行業的農民工呈現老齡化的特征。

在趙耀輝看來,“清退令”會給其中一些技術型超齡農民工帶來影響。她舉例道,有些農民工幹了一輩子砌牆抹灰的工作,如果轉到一個新的行業,可能他們并不具備新行業所需的技能,“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對人力資源的一種浪費,同時提高了企業的用人成本。”

趙耀輝認為,從生理上來講,随着人類壽命的延長,對老年人的定義已經發生變化,現在很多六七十歲的人仍然精力充沛。因此,她建議,政府可以促進用人單位改進安全管理工作,增加更多針對超齡農民工的保護性措施。

同時,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有代表委員建議,将社保的社會統籌部分金額與繳納地解綁,企業與個人繳納費用均納入社保權益轉移接續範圍,實現“錢随人走”,以支持更多靈活就業群體納入高保障的社保體系之内。另一方面,要落實落細農村養老服務,積極開發村鎮公益性崗位,促進返鄉農民工社會參與、帶動增加收入,解除超齡農民工的後顧之憂。

眼下,姜興申和呂福林也有自己的盤算。半瓶二鍋頭下肚,老哥倆聊起了未來的計劃。姜興申想先趁着春耕回趟老家,等到冬天再出來找活兒,呂福林則計劃月底去内蒙古種樹,重拾“老本行”。

“再幹幾年,等到65歲,我就打算歇了,回老家趕大集。”抿了一口酒,呂福林說道。

(應受訪對象要求,文中李建國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湯賽坤 周婕妤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吳興發 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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