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目光停留在蘇東坡的楷書《前赤壁賦》卷上,蘇東坡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傳奇,不必說他的文章詩詞,更不必說他的書法繪畫。他經過的地方、吃過的食物、住過的房子……都演繹成了一道道文化風景。面對蘇東坡的萬丈光芒,今人顯得太渺小了。面對他文墨交輝的手澤,我感動了。
“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這是前人的總結。所謂唐尚法,主要指的楷法。從技法上看,由隸而楷,正書的裝飾意味漸多,至唐成為極緻。以唐楷的标準來看,宋人基本上沒有真正的楷書。“宋四家”的蘇、黃、米、蔡都以行草盛傳于後世,但就個人書法成就而言,也不盡相同。蔡君谟、米元章的書法成就在行草,黃庭堅在草,東坡也在行草。但尋找宋代楷書,蘇東坡是一個繞不開的存在。
東坡的楷書沉厚而靈動,是用行書筆意完成的楷書。他說,詩至杜子美,書至顔魯公可以盡矣。崇尚顔真卿書法而“力挺”,讓一種新的審美得以延續。“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吾觀顔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顔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态,玉環飛燕誰敢憎”,顔真卿的雄秀,幻化成了蘇楷的曼妙。字形扁了,左低右高的橫向展開,那種穩重和恢弘,與魯公如出一轍。
“吾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東坡很自信。真的無法嗎?他隻不過告訴我們,他不是庸人的亦步亦趨學習而已。所謂意,就是放棄法的束縛的縱情書寫。注重内心體驗和想象力,是意造的一雙翅膀。“學書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惟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格”。東坡書寫的妙處,在于“用心不雜”地忘我。東坡的另一件楷書《豐樂亭記》,可以明顯看出師法顔真卿《東方朔畫贊》的痕迹。而楷書《前赤壁賦》已經塑成了自我,二王是底色,李北海是形體,顔公是清雄,好一個“石壓蛤蟆”的蘇體。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東坡被人羅織罪名被捕入獄,這就是著名的“烏台詩案”。反對王安石變法,蘇轼屬于舊黨,他意氣風發,學富才高,寫文章奏折,指點江山了。但被人找到“破綻”,下獄、拷打、審問……那段曆史,我讀出了陰暗,“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清亮的蘇東坡,沾了一身污泥!于是,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想治國平天下的蘇東坡成為了一個閑人。就是在黃州,三年後,他寫下了《寒食帖》(成為後世膜拜的天下第三行書)和遊記形式的名賦《赤壁賦》。
《前赤壁賦》卷,東坡有這樣的告白:“轼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後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後信。轼白。”此段較正文略小,是行書。大難不死的蘇東坡變得小心翼翼了。一篇得意之作,隻能孤芳自賞。有人求,也要偷偷摸摸地看,不許傳播,告誡不要給自己“惹事”了。從中我們也知道,寫《赤壁賦》的第二年,他用嚴謹的楷書,心存恐懼地為人寫了自己的文章。他不知道的是,就是這篇遊記式的賦體文章,又一次點亮了中國古代文學的星空。
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在酒的作用下發酵了。江山風物的恩賜,讓東坡體驗到了人生的苦樂。面對赤壁,看奔騰流去的江水,他想到了橫槊賦詩(指能文能武的英雄豪邁氣概)、一世之雄的曹孟德,羽扇綸巾、滿腹經綸的周公瑾和那場血腥的戰争。曆史的滾滾煙塵都随着長江一樣奔湧而去了。天地之間,他忽然覺得渺小了,他釋然了。從此,一個誤落塵網中的蘇東坡告别了昨天,另一個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的蘇東坡站起來了。
東坡的《前赤壁賦》卷(如圖)是一個殘本,前面的36字,由文徵明補上了。粗看很相似,但細與後文比較,還是少了東坡的雄秀氣度。臨蘇轼楷書,讀其文,常常會引起共鳴。字大小由之,自然而然。“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餘”,這是他在結構上的心得體會。起筆的方圓和藏露與捺筆的拙重相映,讓蘇楷在凝重中多了躍動的體勢。時隐時現的牽絲會流露行筆的流暢與豐富。讀到會心處,下筆臨寫,虔誠而惬意。
學書者,總是貪婪地吸收筆法、結構、章法,而我讀到的卻是東坡的駕輕就熟。以當代人的眼光去衡量古人的技術是愚蠢的。東坡的“意造”,應該是法度積累下的恣情揮灑。
蘇東坡書法的高度,不僅是技術,而且是中國傳統文人的高度。
(文/曲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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