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平(成都)
高考改變人生?我一度懷疑這是個僞命題。
高考前,我在縣面粉廠當搬運工,好歹在城裡上班,好歹可以吃到很好的集體夥食,好歹可以在十分鐘内趕到母親身邊照顧她。但讀完大學被發配回老家的鄉村中學,住在蜘蛛挂窗烏鴉探頭的地主老樓,看着大雪天凍得挫牙花不願出窩的狗兒,我常常問自己:這大學究竟讀得值不值呀?
若幹年後我發現,這番比較實在是一種短視。倒不是說如今我早已通過努力攜家人定居省城,完善了基本生計,重要的是,幾年的大學生涯,從根本上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我生于重慶巫溪縣,那是個被巍巍大山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小旮旯,縣城逼仄無序,四周是起起伏伏的瓦房和坎坎坷坷的石梯,習慣了山溪般日複一日的流轉,不知閉塞為何物。
1978年夏天我高中畢業,在縣糧食局面粉廠當了工人,月薪27元。小小廠房,面粉飛揚,猶如冬天雪花兒飄撒,白茫茫一片,每天下班時除了眼珠子是黑的,整個人都死白死白的,像在演恐怖片。
1979年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三年,之前我愣頭愣腦去報考過一次美術學院,當然落榜,我橫下心要拿下這一年的高考,先咬牙花兩個月工資買了台上海産4B15收音機,想從英語廣播講座裡撈到幾分,可才聽兩天,就被喝醉酒的父親一把搶走收音機,像扔酒瓶子似的扔到門前的小河裡。我嚎啕着跳進河裡撈,可撈出來的終究是個不再吭聲兒的啞巴。我怕醉醺醺的父親再接再厲,像手撕鬼子一樣把我整個人也撕進河裡去,離家出走,幸好被伯父收容。伯父家的閣樓很小很悶,但在我心裡是最好的黃金屋,陽光透過巴掌大的窗格兒照進來,照亮了我的未來。
1979年秋,當瓦藍的天空将大甯河水映照得愈加碧綠,我拿到了重慶師範學院(今重慶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錄取通知。記得那天下午,我在書店翻一本美術雜志,小名叫小狗子的鄰居哥哥滿腹疑惑地盯了我半天,像是要咬我一口:狗屎運吧,面粉堆裡還刨出個大學生?
我不曉得是不是有狗屎運,我隻記得那年參加高考,數學隻考了32分——哪是考的?我平時在班上的數學成績總是倒數一二名,這32分是我在選擇題中跳大神般“劃”出來的。但語文考了92分,曆史、地理也考了80多分,這似乎暗示着日後我會耍點筆杆子。
那一年高考的作文要求将2000字散文《第二次考試》以第一人稱縮寫成800字的短文。該文講了個“善有善報”的故事:嗓音甜美的美麗女孩陳伊玲,因參加雨後救災感冒了而在次日的音樂學院招生複試中發揮失常,主考官蘇林教授親赴街區得知真相,決定破格錄取這名姑娘。對我來說,這冥冥中暗合了我後來的坎坷人生中經常遇到“第二次考試”——一波三折,與人為善,關鍵時刻有貴人相助。況且,這本來也是我的第二次高考啊。
濫觞着理想主義情懷的上世紀80年代,如過往的三峽珍藏在許多人的記憶裡。我入讀的重慶師範學院,有着很濃郁的人文環境,我也是打那時起頤養出較好的學風和“嘗鮮”的野心。尤其是圖書館,在我看來簡直是最大的高考福利。之前,我在老家很少看到像樣的書籍,更沒聽說什麼世界名著。我有個發小家住新華書店,我經常慫恿他潛入庫房偷幾本書給我。重師圖書館,是上世紀50年代修的俄式建築,外牆上挂滿爬山虎和七裡香,藤蔓間不時有鳥兒飛來蹿去。面對浩繁卷帙,我在西洋美術史、二戰史、武俠小說和中國古代邊塞詩裡一扒就是3年多。那些書和故事,那些混沌年代的人物命運,至今蹦跳在我腦子裡,并影響我的人生态度,譬如,如何從倫勃朗和曼施坦因身上看到巨大的人生頓挫,如何真正理解“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并嘗試踐行,如何看待紅塵中候鳥般來去的真情假意……我甚至無數次徘徊在清朗秋月下,同先輩大咖隔空對話。
金庸小說裡講了兩種武林高人,一是如郭靖般老老實實練百家功漸成高手的後知後覺者,一是如虛竹般誤打誤撞在山洞遇到無崖子,憑空得了幾十年功力的幸運兒。我顯然屬于笨鳥先飛的前者,有點小進步就欣喜釋然。一如當年酷暑天背着面粉袋,呼哧呼哧踩在既斜又溜的梯子上,心頭總在數着一步、兩步、三步……直到把一袋面粉倒進攪拌機和成了濕面團兒,才舒展地伸伸腰杆兒。
小時候每次乘船過峽口,行進到激浪滔天、拐出個大急彎的金銀灘時,總看到船頭立着個面龐黧黑、凸起一身肌肉疙瘩的漢子,嗨地一聲将長長的蒿稈戳進水裡,用力一撐,船尾的艄公也順勢咬牙扳動舵片,讓小船兒扭頭繞過險灘,輕濺浪花滑出險灘。
滑出險灘,是當年峽谷裡每個娃娃在弄潮嗆水時陡生的念頭,也是長大後在心裡形成的人生譬喻。因為第二次高考,我卸下了沉甸甸的面粉袋,來到省城做了記者,并折騰成一名在全國算是有點名氣的作家,回頭看看,真是五味雜陳。感謝偉大的高考,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航向。
(作者系著名文化記者、旅遊作家)
編輯: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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