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裡最痛恨的四件事情是:被敲腦袋、背妹妹、喊狗吃屎和燒火煮飯。而母親就是這些事情最大的罪魁禍首。
我的母親是個勤勞儉樸,心靈手巧,體态豐腴,雖隻上過幾天學,但會算賬的純樸農民。她上山開墾山地,下田種瓜種菜,一年四季除了雙搶季節外,幾乎每天都有青菜瓜果挑到鎮上去賣。父親則常年出門做泥水工,隻在晚上的時候才回來,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是母親一個人辛苦地打理。但母親在教育子女上,缺少了應有的耐性和細心,而我天生又是個調皮搗蛋鬼。經常上山捉鳥,爬樹摘果,下河摸魚……母親教育我的除了拿燒火棍猛打之外,我最怕的就是她揚起她那隻肥大的手,岔開五指,彎曲倒背着重重狠狠地敲打我的腦袋。她那肥大的五指手,就像一把重大的鐵錘。每次被敲腦袋,我都有一種鑽心的痛和暈倒的感覺。所以每次犯錯,隻要母親一揚起手,我就迅速地用兩手緊緊地抱住頭,可那“鐵錘”敲打在我稚嫩的指關節上,還是要痛上好幾天。
在我們那裡,傳宗接代的觀念很強。從小我就是聽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個兒子少,兩個兒子好,三個兒子好上好”“人多好放水,兒多好享福”……這些話語長大的。閑暇之餘,村裡的婦女總喜歡坐在一起攀比誰家的兒子多。每每這個時候,母親總是遠遠地躲開,因為我是家裡的獨生仔,而且還是母親從貴州帶着我改嫁到廣西來的。所以母親經常是村中婦女們欺負嘲笑的對象。因這個緣故,母親在我懂事的時候,就給我添了個妹妹。家裡農活多,爺爺奶奶又分不了身帶妹妹,所以背妹妹的任務就責無旁貸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村裡的小路就經常出現我背着妹妹艱難行走的身影。記得有一次在魚尾家玩,天上突然下起了很大的暴雨,等雨停我背着妹妹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那條水溝卻漲滿了水,一下子變寬了很多,我朝着自家的門口叫喊了幾聲“媽媽”,但母親不在家,而饑餓的妹妹又突然大哭了起來,心急的我顧不了那麼多了,用力地跳過水溝,可幼小的我還是不小心掉進了水溝裡。我胡亂地掙紮着,拼命地抓住水溝邊的水草,才不至于被水流沖走,可還是全身濕透,還喝了幾口水,妹妹和我的哭聲引來了隔壁家的六婆,在六婆的幫助下,我才得以脫險。
妹妹終于會走路了,我也松了一口氣。可妹妹剛學會走路不久,母親又給我添了個二妹。二妹哭,我也跟着哭,母親則躺在床上垂淚歎息,連連責怪自己的命苦。
有一天,我背着一歲多的二妹和村裡的魚尾鍋巴一起玩泥沙,玩着玩着,鍋巴突然建議:“要不,我們撈弟弟去?”
我不解地問:“撈什麼弟弟呀?”
鍋巴說:“聽我媽媽說,我是我媽媽從村邊的小河裡撈來的。”
“聽我爺爺說,撈弟弟要等小河漲大水才有得撈,現在天還沒下大雨呢!撈不到弟弟的。”魚尾向我們解釋道。
聽了魚尾鍋巴說撈弟弟的事情後,我飛快地跑回家問母親:“媽,我是怎麼來的啊?”
“你是我從村邊的小河裡撈來的。”正在縫補衣服的母親随口應道。
“那你怎麼不撈個弟弟給我?”我生氣地問道。
“媽媽倒想啊,可小河裡流來的全是女娃。”母親苦笑着搖搖頭。
“是女娃你還撈回來害我!”正說着,我突然感覺後背熱乎乎的,“我的媽呀!二妹又拉尿在我背上了……”
自從我知道可以在河裡撈到弟弟之後,我就天天盼望着下大雨,好給自己撈個弟弟。
天公終于下起了瓢潑大雨,雨停後,我興沖沖地手提着網撈往村邊的小河趕。母親在我身後吼道:“你個死仔,又撈魚去了!”
我站在河邊,手提着網撈,兩眼緊緊地盯着河中奔流的河水,生怕錯過随河水流下來的弟弟。我等啊等,盼啊盼,可水流中除了一些枯枝、樹葉、農藥瓶、垃圾之外,根本就沒見弟弟流下來。
這時,母親走到河邊叫我回家吃晚飯。我大聲說道:“我不吃,我一定要撈個弟弟回去!”
母親聽了,“噗哧”一聲大笑了起來:“你這個傻仔!媽騙你的話你也相信,來!你摸摸媽的肚子看看!”我用手摸着母親鼓起的肚子,摸了一會,感覺肚子在動。母親繼續說,“狗兒,再過三個月,你弟弟就要出生了,到那時,你就可以背着你弟弟去玩了!”聽母親這麼一說,我突然傷心地大哭起來:“媽,你可千萬别再給我生妹妹了啊!”
三個月後,我絕望地趴在母親的床頭哭了起來。父親在門外“吧嗒吧嗒”不斷地吸着水煙筒,冷不防罵了起來:“你個死婆娘,屁股這麼大,咋就生不出個仔來呢?”
在妹妹們拉屎的時候,母親就經常站在門口,叉着腰,臉對着村裡,大聲地喊狗來吃屎:“狗——兒——咧——咧——”,霎時,悠揚的聲音就像大喇叭一樣在村裡飄蕩了起來。一下子,村裡的十幾條狗就争先恐後地往我家沖來,最先沖來的狗才有屎吃,而後來的狗就隻能争着舔妹妹的褲子和屁股了。有一次,有兩條狗同時沖來吃妹妹拉的屎,吃着吃着,突然就“汪汪汪”地撕咬着打了起來,吓得二妹三妹嗷嗷大哭不止。而有條狗卻拼命地朝我後背跳,我吓得不停地東避西躲,這時大妹在我旁邊哈哈大笑起來,指着我的後背說:“哥哥的後背粘了一顆屎!”
喊狗吃屎的次數多了,母親便訓練我喊狗吃屎的本事。可我總也開不了口。母親急了,便揚起肥大的手要敲我的腦袋,我拗不過,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清了清嗓子,也學着母親的樣子,叉着腰,臉對着村裡:“狗——兒——咧——咧——”可聲音太小,母親便不耐其煩地教導我如何先深呼吸,再發聲,再如何拖音,可無論我怎麼喊叫,愣是不夠字正腔圓。學喊了半天,才喊來鄰居家最近的兩條狗。
在我的童年裡,燒火煮飯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大大的一口鍋,裝滿了一桶半水,燒火的稻草又很容易産生稻灰,所以用燒火棍燒了半天,愣是燒不滾一鍋水。燒着燒着,我就揭開鍋蓋看看泡泡滿了沒有?燒着燒着,稻灰滿竈了,便用糞箕打濕水用燒火棍把稻灰撈出來;燒着燒着,燒火棍起火了,便往潲水桶裡一放,“滋滋滋”的響聲從潲水桶傳了出來;燒着燒着,火又熄滅了,我便用吹氣筒對着火竈使勁地吹。如此反複,我就經常生氣地用燒火棍對着鍋蓋敲打不停,一邊敲一邊怒罵:“你個死鍋,欺負我小,老是不滾,看我打死你不!”兩年下來,圓圓的鍋蓋被我敲打得遍體鱗傷,凹凸不平。
一次,我正燒着火煮飯,三妹坐在一旁不停地哭鬧。我便停下火去哄三妹。如此反複,我半天也沒把水燒開。好不容易把三妹哄睡着了,這時大妹二妹在門外大喊:“哥哥快來看啊!你種的指甲花開得好漂亮啊!”我一聽,便胡亂地停下火,急急地往門外沖去看我種的指甲花去了。誰知,一向愛花的我一看就入了迷,竟忘記了燒火煮飯。直到三妹的哭聲傳來,我才急急地往廚房趕,誰知,我沖進廚房一看,傻眼了:火從燥口燃了出來,已經燒到三妹的腳邊了,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冒着滾滾的濃煙沖過去抱起三妹,便沖到門外哭喊起來:“救命啊!我家着火了!”霎時,村裡的叔叔嬸嬸忙提着水桶拿着水救火來了……
晚上母親幹活回來,望着被燒掉的房梁和一片狼藉的廚房,便抄起燒火棍對着我劈頭蓋臉地一頓打罵,任由我嗷嗷大哭地求饒也不停手,我用力掙脫母親的手往村外跑去,母親追着我罵道:“等你爸回來讓他吊起來打你……”母親追了幾十米,便再沒有追來了。
我如隻迷途的羔羊般迷茫地徘徊在村外,我想躲到鍋巴魚尾家去,可母親一定會找到我的;我又想藏到奶奶家去,可母親一發起火來連奶奶也保護不了我。如果被父親吊起來打的話,那可就慘了!我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到村邊的小河去。
夜色越來越濃了,天邊挂起了一彎新月,田裡的青蛙呱呱呱地叫了起來,我獨坐在小河邊的沙灘上,望着汨汨而流的河水,透過晶瑩的淚光:我想起了母親經常敲我腦袋的那些疼痛,想起了背妹妹的那些沉重無奈,想起了喊狗吃屎的那些為難,想起了母親對我的打罵,想起了父親把我吊在窗口的毒打,想起了村裡叔叔嬸嬸對我的指指點點,想起了村裡的小夥伴追着我喊“獨仔”的恥辱……我感覺我就是個多餘的人:爸爸不疼,媽媽不愛,叔叔嬸嬸嘲笑,小夥伴又欺負……想着想着,我又嗷嗷大哭起來,哭完後,我想到了跳水而死。想着,我便向河水中走去,可當水淹到大腿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養在家中的兔子。我死了,沒人喂兔子,兔子會餓死的,我便走上岸來,在沙灘上歪歪扭扭地寫上:“大妹,記住喂好兔子!”然後又向河水中走去,可當河水淹到肚子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我種在家裡的花,便又到沙灘上歪歪扭扭地寫上:“大妹,記住種好我的花!”我想了想,不妥,如果幾天沒人看見我寫的字,那兔子和花就慘了。想着,我便脫下衣服和鞋子,擺在字的旁邊。然後,我便慢慢地再向河水中走去。
水,迅速地淹沒了我的小腿、大腿、肚臍、胸膛、下巴,在即将淹到鼻子的一刹那,突然從村裡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哭喊:
“狗娃——”奶奶蒼老的哭喊聲傳了過來。
“狗兒——”母親嘶啞的叫喊聲也傳了過來。
“阿狗——”父親焦急的呼喊聲也響了起來。
“狗五——”爺爺也咳嗽着叫喊起來。
……
在我八歲那年的正月,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父母雙雙踏上了南下深圳的列車。在妹妹們和父母離别的哭聲裡,我卻在心中暗暗高興:“終于可以擺脫父母的魔掌了!”
父母一去就是兩年不歸,在這兩年裡,我如一頭脫缰的野馬,盡情地享受着自由的天空。
兩年後的初夏,一直心髒痛的母親被查出患有風濕性心髒病,便辭去深圳的工作,和父親一起回家治病。
不久,父母聽朋友說南甯的一家醫院可以動手術醫治母親的病,父母便計劃着去那裡動手術治病。
在臨行前兩天的一個晚上,我終于改變了以前對母親所有的怨恨。
那天深夜,我從噩夢中醒來,聽到大廳悉悉索索地有哭聲。我側耳細聽,原來是母親在大廳裡哭訴祈福:“阿公阿祖,你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去治病,也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地歸來。”母親頓了頓,“如果我回不來了,你一定要保佑我家狗兒成人成材!還有三妹健健康康地長大!”
聽到這,我爬起來走到母親身邊,勸道:“媽,你會沒事的。”
母親轉過頭,攬我入懷,用手撫摸着我的頭,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狗兒,媽去治病後,你在家一定要聽爺爺奶奶的話,要照顧好妹妹們,如果你想媽媽了,就擡頭望望天上的月亮,媽媽一直在月亮上望着你呢!來,媽媽抱抱你!”母親說着,便抱着我低聲啜泣起來。
一個多月後,母親永遠地留在了南甯。在彌留之際,母親給父親留下了兩個遺言:一個是好好培養我成人成材;另一個是好好帶大三妹。
母親走的那一年,我十歲。
今夜,月光如水,我擡頭仰望着圓圓的月亮:透過晶瑩的淚光,我仿佛看見了媽媽在對我招手,在向我微笑點頭……
(此文2015年5月首發“鄰家文學”網,2016年6月《蓮花山》雜志夏季刊再次轉發,2017年5月榮獲廣東青工作協“母親節”征文比賽二等獎。)
#七月半中元節祭祖宗 懷念親人,##說不出的心酸 中元節,為失去的親人點亮一盞燈,照亮天堂的路,祈望遠在天堂的親人一切安好##中元節##頭号周刊#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