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甘宇還是會做那個噩夢。夢裡的山林被迷霧籠罩,模糊中隻有樹影在晃動,眼前的大山突然轟地一聲坍塌,許多落石朝着他滾過來,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跑,隻能驚恐地喊着“救命,救命!”但每一次,他都得不到回應。
驚醒後,他總是難以走出夢境,隻有左腿隐約的痛感把他拉回現實——自己此刻正躺在溫暖的家中,而不是寒冷、黑暗且毫無庇護的荒野,身下是柔軟的被褥,而不是潮濕的山地。這些都讓他重新确認,自己已經從那場災難中死裡逃生。
9月5日,四川省甘孜州泸定縣發生6.8級地震,導緻93人死亡。甘宇或許是這場地震中最後獲救的生還者,被村民發現時,這個胡子拉碴的年輕人已經在沒有任何補給的情況下,在荒山中生存了17天。
地震發生時,作為灣東水電站員工,他和同事羅永為救人和排險,自己卻陷入困境的事迹已經被人熟知。但在這場故事裡,還有許多陌生人伸出了援手,他們和甘宇、羅永一樣,都是這場災難中的受害者,也都是這場災難中的施救者。
如今,他們各自回到家中,地震時劃破的傷口已經結痂,倒伏的玉米杆下生出新芽。村莊逐漸恢複了平靜,灣東河照舊流淌。
10月21日,甘宇地震時受傷的左腳終于拆線。除了晚上還會做夢,他沒太多時間回憶那段身處絕境的日子。生活還要向前,一級建造師考試臨近,他要做最後的沖刺。
震後逃生
地震過後一個月,從猛虎崗上還能看到災難留下的痕迹。墨綠的大山被劃出一道道土黃色口子,泥石流沖毀了盤山公路,落石和大樹橫在路中。轟隆的滑坡聲一直響,原本清新的空氣,現在摻雜進了塵土的味道。
這裡距震中隻有10公裡,周邊村莊受災嚴重。依山而建的房屋塌成廢墟,果樹和莊稼成片倒下,背着背簍的村民正在搶收玉米。逃出來的牛羊,還有滿身泥的豬,在山間竄來竄去。
9月30日,前往猛虎崗的路上滿是落石和倒下的樹,逃出來的家豬到處竄。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平日裡,這一帶是個安靜閑适的地方。在猛虎崗北面的灣東村,人們擡頭就能望到不遠處的雪山,村裡有幾家溫泉度假山莊,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休閑去處。
村子不遠處的灣東水電站,也保持着不緊不慢的運轉節奏。28歲的甘宇是水電站的結算員,負責統計水電站的各項工程費用。他是四川達州人,灣東雖然遠離家鄉,又藏在深山裡,但在這裡工作兩年後,自稱“佛系”的他逐漸喜歡上了灣東的氣候、雪山,以及淳樸的民風。
作為水電站為數不多的外地人,大家對他都格外照顧。羅永就是其中一個,這個41歲的男人皮膚黝黑,高高瘦瘦,是水電站的水工,負責閘門管理和流量監測。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比務農掙得多。他經常邀請甘宇到家中做客,自家院子裡的猕猴桃熟了,也總會給甘宇帶上幾顆。
10月20日,羅永在泸定縣得妥震安置點的新家。受訪者供圖
對甘宇來說,9月5日那天除了氣溫降低,他又加了件毛衣外,一切與往常沒什麼不同。處理完上午的工作,吃過午飯,甘宇和羅永在值班室裡聊天。兩人都忘記了具體的聊天内容,他們當天的記憶全部被更具沖擊力的事實占據:12時52分,一陣劇烈的晃動打斷了兩人的閑聊,窗戶玻璃瞬間“炸碎”,家具碰撞在一起,各種物件噼裡啪啦地掉在地上,緊接着傳來像打雷一樣的轟隆聲。
地震來了。
兩人本能地向外逃, 慌亂中,一塊落石砸中甘宇的後背,500多度的眼鏡掉了,他的世界突然變得模糊,整個人“暈乎乎”。在屋外,羅永看到兩邊的山體“嘩嘩”地往下塌,落石撞起陣陣黃煙。不久後值班室就被一塊巨石砸中,成為廢墟。
水電站的工人們也都四處逃生。灣東河是泸定縣和石棉縣的界河,地震發生時,水電站所在的泸定一側離震中更近,山體垮塌也更嚴重,工人們大多蹚水過河,跑進對面石棉縣的密林中。他們也最終全部獲救。
甘宇本來也想逃生,但聽到了身邊的呼救聲。幾乎沒有猶豫,他就和羅永一起把兩名傷員拖離了危險區。後來他才知道,他和羅永放棄的可能是條求生之路,但在危險慌亂的現場,支配他的是另一種 “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本能。
幾分鐘的時間,大壩下就隻剩下甘宇和羅永,還有被救出的兩個傷員,其中一個是羅永的哥哥。
灣東水電站壩高25米,設計水頭高達780米。水順着壓力管道,引至下遊的廠房發電,距離約十幾公裡。壓力管道沿着山脊鋪設,途經泸定縣灣東村,兩旁分布着幾百戶人家。
地震前的灣東水電站,左邊是兩道閘門。受訪者供圖
“如果大壩上的水漫下來,我們也逃不掉。”羅永發現河道裡的水變少了,擔心壩上的閘門出問題,洪水漫壩。他還擔心壓力管道破裂,自己家就在灣東村,離壓力管道不到100米。“如果壓力管道破了,下遊村子會被沖毀,我的家也沒了。”
兩人商量後,決定讓甘宇守着奄奄一息的哥哥和另一名傷員,羅永去開閘洩洪。上壩的水泥路上堆滿了落石,羅永踩着石頭,沖上二十多米高的壩肩,開動柴油發電機,提起一号閘門,洪水洩入河道。風險解除,他們也親手堵上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河水漲起後,他們失去了蹚水到石棉方向的可能。
十分鐘後,他沖回壩底,重傷的哥哥已經快要沒了氣息。他把羅永喊到身邊,交代了最後的遺言——他要弟弟平安活着,出去幫他看看家裡的情況。
另一位傷員也很快斷氣。甘宇和羅永找來鋪蓋,給他們蓋上,又一起上壩把第二道閘門打開。
天逐漸黑下來,他們錯過最佳逃生路線和時機,決定先在壩上的機房躲一宿。甘宇說他那一夜幾乎沒怎麼合眼,“聽到山轟轟垮了一晚,睡了一會兒,又被餘震震醒。”
第二天天剛亮,他們帶着水和保險繩,穿上水電站裡的雨衣,決定向外逃生。羅永是當地人,曾經花一天時間沿着一條小路從水電站走到過石棉方向的猛虎崗。猛虎崗往下不遠處就是躍進村,羅永判斷那裡或許還有村民,他們也會在那裡獲救。
現實的情況比想象中更糟。小路被震斷,泥石流沖出一段段懸崖,到處是落石和倒下的樹木。羅永牽着甘宇慢慢走,有時用繩子,有時用手。“根本沒有路,我們隻能在密林裡鑽來鑽去。”
走到山腰時,甘宇的手機突然有了信号,他給公司和家人打了電話,報了當時的位置。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個地方叫芹菜坪。短暫的信号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兩支救援隊正在趕來。但也帶來了噩耗,羅永得知,自己的母親也在震中遇難,他失去了兩位至親。
救援隊接到信息後,馬上組織了營救。但上山的路損毀嚴重,隊伍行進緩慢。
9月30日,地震後,山體出現大面積滑坡,樹木均被沖倒。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兩人在原地等了一天後,沒看到救援隊,此時甘宇已經體力不支。為了抓住眼前的希望,兩人決定,羅永回大壩接應救援隊,甘宇留在原地等待。分開前,羅永爬到樹上,給甘宇摘了一包野果,又用安全帽給他裝了溪水。
但他們誤判了救援隊的行進路線,羅永跑了七八個小時回到大壩,沒碰見救援隊。想回頭找甘宇,來時的路已被泥石流沖毀,隻能繼續往前走。
8号下午,他趕到火草坪。在倒塌的房屋旁,他用撿的打火機點燃幹竹子,一團團白煙往上升。“我打算一直點一直點,直到有人發現我。”
柴火燃了一個多小時,直升機終于來了,用喇叭喊,“是不是甘宇、羅永?”
羅永終于獲救。很多人都以為,找到甘宇也近在咫尺。
荒野求生十七日
等待是漫長的。竹林密得遮住了天空,靜谧又昏暗,偶爾有細碎的陽光灑下來。甘宇眼前是模模糊糊的綠,手機沒電後,提醒他時間流逝的是晝夜更替。一天,兩天,三天,羅永沒來,救援隊也沒有。他的希望一點點消散,“我以為羅永在路上出事了,很自責。”
事實上,拿到羅永提供的位置信息後,救援力量馬上就展開了部署。9月9日上午,救援直升機等待了一天,但因下雨未能起飛。石棉縣救援力量徒步進山營救,也因道路塌方被迫中止。
9月10日,太陽出來了,迷霧散去。直升機終于起飛,羅永也跟随救援隊伍坐上直升機,但在芹菜坪上空,他們并未看到甘宇。
這天是甘宇和羅永分開的第4天,陽光灑下時,甘宇聽到風吹竹葉的沙沙響,他決定獨自求生。他先是往下走,山下有條小河,既可以保證水源,又有可能沿着河走到大壩。但沒走多遠,他就被沒過大腿的溪水擋住去路,途中他又被滾石砸傷腿,“當時就覺得很痛,有點走不動的感覺。”拖着受傷的左腿,他轉而一瘸一拐地往上走。
他曾試圖抓住一切救命稻草。行進的路上,他曾撿到一瓶驅蚊液,腳疼時就噴兩下,再按一按,希望能起到止痛效果。
希望,離他很近又很遠。離開芹菜坪後,他聽到直升機的轟鳴,就把衣服脫下來,頂在竹竿上面使勁搖,大聲喊着“救命,救命”,但沒有回應。有一次,他看到直升機真的朝自己飛過來,但又突然換了方向。“本來以為有希望,又消失了,就挺絕望的。”
甘宇不知道的是,就在直升機繞着芹菜坪飛行的同時,一支地面救援隊伍也正在向芹菜坪靠近。
羅永獲救後,畫了路線圖,讓堂哥羅立軍作為向導帶救援隊上山。10号早上,羅立軍帶着十幾名消防隊員上山。他們計劃搜尋兩天一夜,帶了搜救裝備和屍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聽說了堂弟和甘宇的經曆,某種程度上,羅永和甘宇共同開閘洩洪,已經救過自己一次。
當天正好是中秋節,晚上一輪圓月挂在夜空,照亮層層疊疊的群山。羅立軍記得,有人帶了兩個月餅,當時有16個人,月餅被切成了17份,“留了一小塊,那是給甘宇的。”當晚氣溫隻有5℃上下,救援隊點起篝火取暖,還要把大衣蓋在身上才行,“不知道甘宇是怎麼熬過來的”。
9月10日,中秋節,救援人員在山上分兩個月餅,他們還給甘宇留了一小塊。受訪者供圖
羅立軍事後才得知,就在他們燃起篝火的那天晚上,甘宇應該就在同一個山頭的某處窪地裡。夜間大部分時候,甘宇都蜷縮着身子,盡力保持身體的熱量。他渴望溫暖,甚至把手機砸壞,期望锂電池能起火燃燒,但未能奏效。
第二天,救援人員翻過海拔2500米的山頭,到達芹菜坪。看到竹葉扒成的窩棚,白色的衣服扔在一旁,野果殼散落在地,但沒有看見甘宇。羅立軍順着腳印往前,泥石流沖出的懸崖擋住去路,直徑一米的大樹倒在泥中。腳印中斷了,“如果甘宇再往前走,活着的概率很小了。”
他們邊走邊拉長聲音大喊甘宇的名字,茫茫山林,連個回聲都沒有。獨自在野外的這些天,甘宇每天早中晚都會“拼盡全力”喊幾聲“救命”,但茂密的樹林,複雜的地形阻擋了聲波,他們都沒聽到過彼此的呼喊。
太陽就要落山,救援隊不得不下撤,否則也有被困風險。他們在猛虎崗點火,讓直升機來接應,有人把屍袋也扔進了火中,“希望永遠也用不上”。
天色徹底暗下來,沒有絲毫光亮,甘宇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巨大的黑暗中,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夜裡的聽覺變得敏感,蛐蛐聲此起彼伏,還有不知名動物的吼聲。夜再深些,這些聲音也漸漸消失。“山裡太安靜了,好像全世界隻剩我一個人。”
猛獸沒遇見,螞蝗倒是不少。甘宇經常走着走着,就看到腿上爬滿螞蝗,他能感到這些生物正在吸自己的血,但又沒力氣處理。隻能等它們膨脹成筷子粗細,再用力扯下來。沒過多久,又有新的。“我的腿一直在流血,也沒覺得很疼,隻顧着趕路了。”
大概往上走了兩三天,甘宇摸到了掉地上的野生猕猴桃,鹌鹑蛋大小。他之前沒吃過,咬了一口,很甜。更多時候,食物都是極度匮乏的。他扒過樹皮,嚼了幾下,沒有吞下去。也見過蘑菇,怕中毒,還是沒敢吃。“實在沒東西吃了,餓到發昏時,黃膽水都吐出來了。”
9月30日,甘宇在山上吃過的野生猕猴桃。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餓了就一直喝水,喝到飽。”一開始,甘宇是用瓶子裝溪水喝,後來挂在腰間的水瓶掉了,他就直接到溪裡喝。連日陰雨,草尖綴着水珠,樹上冒出了綠油油的苔藓。甘宇薅了一把苔藓,用力一擠,水就有了。有時候水裡還帶着小蟲子,他也一并吞下。
他還喝過兩次尿液。第一次喝時,有些猶豫,但太渴了,硬着頭皮喝下去。“為了求生,顧不了那麼多。”
這些都是他在《荒野求生》節目裡看到的,從沒想過有天會真的派上用場。
長時間的熱量缺失讓他的感知力變得遲鈍,他說很多時候自己甚至感受不到饑餓。但身體還是會誠實地提醒他,極端環境給他帶來的變化——早上醒來,他會摸摸自己的臉,冒出的胡茬愈發紮手。褲腰也在一點點變松,直到皮帶連最後的孔都扣不上,他隻能把眼鏡布撕成條狀勒緊褲腰。連續好多天沒洗澡,身上黏糊糊的,臭味也越來越重。
甘宇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大山,那種未知感一直包圍着他。但他記得羅永說過,有片“草原”離芹菜坪很近,很快就走到那裡,然後可以沿着公路下山。甘宇不斷重複着,“很近”“很快”,鼓勵自己往前走。
模糊的不僅是視野,還有時間的邊界。甘宇經常走着走着,就突然“睡着”,醒來不知是何時。“就感覺時間過得很快,睡睡醒醒,好像一下子過了三四天。”
他隐約記得,自己在河溝旁睡了一天,在懸崖邊睡了一天,在“草原”又睡了兩天。除了逐漸逼近的人體極限,野外還藏着時刻都有可能到來的危險。地震破壞了原本穩定的山體,眼前的一切看似平靜,但變化在時刻發生。有一次在山體滑坡下,一棵倒下的大樹擋住了落石,他幹脆在樹幹下睡了一宿。隻是早上取水的工夫,回來時他看到樹幹已經砸斷,自己又逃過一劫。
大概是獨自走了八天,又或者是十天,甘宇終于走到了羅永提到的“草原”。那是一處高山草甸,能看到藍天白雲,也能望到下山的公路。看到地震中走散的牛羊在悠閑吃草,積攢數日的孤獨感找到了出口,甘宇忍不住“搭讪”,“你們主人在哪裡呀?”“怎麼沒人管你們?”
在“草原”上,他看到了山對面的公路,他拼盡全力想要過去,有時幹脆坐在地上往下滑,結果牛仔褲破了兩個大洞。他還聽到了電鋸聲,平日惱人的噪音變得無比親切——這是連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煙”,自己離走出去又近了一步。
但當天晚上,也是甘宇覺得最難熬的時刻。
傾盆大雨伴着五六級的大風,閃電劃破夜空。甘宇躲在一棵樹下,全身蜷縮在雨衣裡,鞋子褲子還是被淋透。“那晚,我真的有點擔心挺不過來,害怕被雷劈,也怕被雨淋失溫。”
甘宇感覺那晚很冷,比之前任何一個夜晚都冷,大概隻有四五攝氏度。幸虧他穿着毛衣和雨衣,上身沒有淋濕,但依然冷得直打顫,隻能站起來不停走動。“幾乎走了一夜,沒怎麼睡。”
難熬的時候,甘宇會想念家人,想念把他帶大的爺爺奶奶,想念常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想着自己還沒盡到孝心。他還會給自己一些盼頭。逃出去後,要吃奶奶養的土雞,要吃火鍋和烤肉,還要把平時刻意控制的飲料,一次喝個夠。
更多時候,甘宇都在告訴自己不能死,肯定有人在找他。他相信,地震沒有奪走他的生命,大山也不能。
一步之遙的救援
同樣相信甘宇能走出大山的,還有他的家人。
刷到羅永獲救的消息後,家人們才知道甘宇仍在失聯。甘宇的爸爸甘國明急了,從廣州飛回老家達州,又連夜開車前往泸定。“家裡的老人一直哭,我也坐不住了,決定自己去找人。”
9月10日中秋節,甘宇的父母趕到泸定。甘宇的公司準備了飯菜和月餅,他們一口也吃不下。甘國明一端起碗,就想起給小時候的甘宇喂飯的場景,“哪裡還吃得下飯?”
甘國明心裡有些愧疚,自己常年在外打工,跟兒子的交流僅限于每周末的電話,甘宇會跟他聊很多學校裡發生的事情。他清楚甘宇是個“懂事的孩子”,但又相信父親必須嚴格,甘宇有次沒有考進班裡前三名,他就打電話教育兒子一番。甘宇失聯後,他對孩子的唯一要求變成了“平安健康就好”。
那段時間,甘宇父母每天都往救災指揮部跑,了解最新救援情況。
時間和希望都在流逝。救援人員一次次失望而歸,有人試探着說“希望不大了”。甘國明總會強硬反駁:“他沒有受傷,肯定還活着”“不可能被野獸吃了,它們遇到地震也跑了”“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能證明他不在了。”
甘國明回憶當時矛盾的心情,“害怕沒有他的消息,又害怕聽到的是壞消息。”
還有更多人在找甘宇。成都解除封控後,甘宇的大堂哥甘立權自駕趕往石棉縣,想要親自上山找人。甘宇的公司和家人也都在網絡上發布消息,懸賞找人,希望當地村民能幫忙搜救。
一位在大壩上和甘宇共事過的焊工叫上自己的兩個哥哥,把幹糧裝進蛇皮袋,還給甘宇買了件新衣裳,自願山上搜救。
不同的救援力量在加入。藍天救援隊、重慶巴南救援隊、宜賓筠愛救援隊、北京應急管理協會等,都陸續搜救過甘宇。
9月10日,甘宇公司代表王東華(左一)與消防人員一起上山搜救甘宇。受訪者供圖
9月15日,甘孜州終止地震一級應急響應,從應急救援階段轉入過渡安置及恢複重建階段。根據甘宇的粗略回憶,這天他正在從芹菜坪爬往“草原”的路上,因為缺少水源,他喝了苔藓水和自己的尿液。
也就是這一天,羅立軍又帶着藍天救援隊上山搜救。十幾名隊員來自甘孜、綿陽和江油,還有一條搜救犬。
李明康是其中之一。他是甘孜州康定人,震後一直在幫忙搬運物資和救人。得知要搜救甘宇,他和兩名隊友從泸定趕往石棉。與其他人會合後,一起鑽進密林中。
山還在垮,一邊塌陷的山路,一邊是幾百米高的懸崖。天色已經不早了,要不要繼續前進?隊員們山上舉手表決。
大部分人還是覺得安全第一,少數服從多數,他們在天黑前撤下山。後來,李明康才知道,當時他們下撤的位置,距離甘宇獲救地不到500米。
希望被消磨殆盡後,剩下的隻有奇迹。
甘宇獲救的前一晚,甘國明夢見兒子回了老家,“爸,我回來了。”他像往常一樣回複,“回來就回來咯!”沒過多久,甘宇又說了句“我走了”。
甘國明從夢中驚醒,外面下着雨,又是個糟糕的天氣。他再也睡不着,心砰砰地跳。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沒有了白天的堅強,不得不考慮兒子最壞的情況。
“甘宇找到了”
9月21日,天上飄着毛毛雨,大山被罩上一層白蒙蒙的霧,頭羊晃着鈴铛帶隊去吃草。58歲的倪太高跟在後面,他皮膚黝黑,個子瘦小,準備去找地震後丢失的羊,也順便找人。他還帶了一件彜族的“氈挎挎”,是一種淺紫色褂子,内層是羊毛,外層是防水的布料,既防水又保暖。“如果找到那個失聯的人,讓他穿上,暖和一些。”
倪太高家幾乎是躍進村海拔最高的房子,屋旁栽着果樹。他種了十幾畝的玉米、大豆和花椒,還養了120隻羊,13頭豬,十幾隻雞,靠這些養大了5個孩子。
地震來臨前,山間的濃霧剛散去,淡黃色的玉米葉在風中搖擺,貓咪懶洋洋地趴在門前。先是異常的犬吠打破甯靜,突然地動山搖,一塊落石砸中了倪太高的腰,他猛地一閃。“如果遲幾秒鐘,人就完了。”
後來,倪太高被送往醫院,家人也搬到了山下的出租屋裡。
9月30日,倪太高趕着羊群去山上吃草。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餘震停後,倪太高又忍不住跑回山上,想再看看家。羊圈塌了,羊全跑了。廚房也塌了,冰箱、微波爐和摩托車都被埋在廢墟裡。他還碰到了幾個救援人員,在找一個震後失聯的人。
9月20日,倪太高上山找回了90多隻羊,但沒有找到失聯的人。
第二天,公雞剛打鳴,倪太高又出門了。他鑽進灌木叢,邊走邊“哦哦哦”喊着,那是喊羊的口令,回應他的是轟轟的泥石流聲。
一個小時後,他在山腰聽到“啊啊啊”的聲音,以為是野猴子。“我又吼了幾句,才聽到有人喊‘救命’。”
聲音從山上的密林傳來,倪太高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有多遠。看到山體右側大面積的塌方,他吼了一句,“哦,往左邊走!”他又掉頭跑回家,拿了2盒牛奶和4個月餅,那是女婿中秋節送來的。
再次回來,循着呼救聲,倪太高又爬了一兩個小時。看到前面的樹枝在動,他鑽了過去,隻見一個人趴在地上,掙紮地站起來。倪太高跑了上去,那個人抱着他大哭,說“碰到好人了”。倪太高拍了拍他,“沒事沒事,活着就好”。
眼前的小夥子渾身發抖,吃了點東西後,問:“有政府(電話)嗎?告訴政府,我叫甘宇,甘宇找到了。”
倪太高聯系了當地政府,對方讓他拍張照片。甘宇拿起手機,拍了一張合照。手機鏡頭裡,他這麼多天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子,胡子拉碴,原本圓潤的臉已經顴骨突起,“瘦得都快認不出了。”
9月21日,雅安市石棉縣躍進村猛虎崗,倪太高(左)找到了甘宇,他們拍了一張合照。受訪者供圖
那張照片很快傳到泸定。有家人看到後有些遲疑,但甘宇媽媽隻看了一眼,就放聲大哭,“是甘宇,甘宇找到了!”甘國明搶過手機,确認是兒子,激動到手止不住地顫抖。
倪太高扶着甘宇下山。遇到陡坡,他就先跳下去,讓甘宇趴在自己背上,摟住脖子,他再用雙手扶着兩邊的樹,慢慢往前挪。背着将近一米八的甘宇,他有些忐忑,“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可不能再摔了喲。”
兩個小時後,他們走到了猛虎崗管護站,一片可以降落直升機的空地。
“給他換衣服的時候,腿上全是傷。”倪太高說,在停機坪他看到甘宇的手一直在抖,就脫下自己的手套給他,又讓家人帶了套衣服上山。一隻黑色手套還留在現場,另一隻已掉入裂縫中。
甘宇換下的衣物還遺留在現場,記錄着他17天來的遭遇:牛仔褲已經髒到看不出顔色,褲腰綁一根綠色布條,屁股處磨出兩個大洞。一雙白色的耐克鞋已經開裂,鞋帶變成黑色,鞋底也幾乎磨平。
9月30日,猛虎崗現場還遺留着甘宇獲救後換下的鞋子,鞋子已經裂開口。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後來,甘宇被轉運至泸定縣人民醫院。直升機剛起飛不久,山上就下起了暴雨。那晚,甘宇又被轉運至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經初步診斷,他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嚴重感染。
在泸定縣人民醫院,甘國明終于見到了兒子,他拍着甘宇的肩膀,重重地說:“兒子,你比我有出息。”
回家
聽到甘宇獲救的消息時,羅永還在泸定縣德威鎮的救災帳篷裡,“心裡的石頭落地了”。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裡,他一直幫忙找甘宇,卻沒能回家尋找遇難的母親。
9月23日,震後第19天,天氣晴朗。羅永和家人爬了幾個小時山路,回到灣東村。這個距離震中不到10公裡的村子,幾乎全部碎在了地震裡。
羅永家是一棟兩層房,如今隻剩下一地磚瓦。他愛種花花草草,門前擺了二十多盆花,有十幾個品種。“蘭花開的時候,美得很。可惜都沒了。”家裡養的牛羊也丢了,5隻豬被壓死了2隻。
在倒塌的廚房裡,他挖出了母親的遺體,蹲在地上兀自哭了起來。他上一次回家,是在地震前一晚。母親給羅永裝了自己種的菜,滿滿兩大袋。因為是老幺,從小母親就偏愛他。那天羅永要趁着夜色,騎摩托趕回大壩值班。臨走前,母親很不放心,不停叮囑,“路上注意安全,騎車慢點。”他沒想到,這是母親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有時候,他會看着母親照片悄悄流淚,“媽媽在天之靈,曉得我做了這些事情,應該不會怪我太晚才找到她吧?”
新的生活在繼續。國慶節前夕,灣東村兩百多戶村民,搬進了得妥鎮的安置闆房。村民們排隊領生活物資,空氣中飄着熟悉的桂花香。
10月2日,泸定縣得妥鎮安置點闆房,這裡是灣東村村民的新家。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羅永的“新家”是兩室一廳,兒子的床就擺在客廳裡,女兒的書桌也是。他坐在大門邊,看到熟悉的身影,會熱情招呼“進來坐會兒嘛”,再塞上一兩個水果。
陌生的客人也來了。羅永開閘洩洪的消息在網上傳開,采訪的電話響個不停,有的記者遠道而來。在公用廚房裡,羅永招呼大家一起吃飯。毛血旺、酥肉和青菜擺上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随便吃點,要是在我們山上,還會殺豬殺雞,肯定更豐盛。”
晚飯過後,他會溫柔地詢問女兒作業情況,讓她試試新發的鞋是否合腳。女兒在泸定縣念高中,有一天語文老師提到有個叫“羅永”的人,在地震後開閘洩洪救人。她才知道,别人口中的英雄,是自己的爸爸。
“我不是英雄,隻是做了該做的事情。”羅永不在意那些贊譽,每當有人提起,他會腼腆地笑笑。
甘宇也是如此。他覺得比那些在地震中喪生的人,自己已經足夠幸運,“活着真好,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裡,他做了一場踝關節手術,度過了28歲的生日。剛從ICU轉到普通病房,他就找母親要了手機報名了今年的一級建造師考試——這個證書需要在兩年内通過四個科目,他已經順利通過三科。
夜深人靜時,甘宇還是會做噩夢,夢見自己在茫茫大山中呼救,無人回應。不過這種夢越來越少,“沒啥子陰影,能活着走出大山,其他事都不算啥了。”
10月8日,甘宇恢複良好,順利出院。次日早上,他們一家又坐車趕回達州市大竹縣的老家。在那個熟悉的院子裡,竈台上炖着土雞,奶奶抱着甘宇大哭,家人們圍着他問長問短。甘宇奶奶說,“沒想到自己的孫子那麼堅強。”甘宇說其實自己也沒想到。
全家人一起拍了張大合照,爺爺奶奶緊挨着他,父母在後排笑得很開心。
10月9日,甘宇(前排左二)回到老家達州,與家人們一起拍了張全家福。受訪者供圖
甘宇還給倪太高打了電話,“太感謝你了,等我身體好了,我一定當面感謝。”視頻裡的倪太高,連連說“沒事沒事”。
地震過後,家裡十幾畝玉米依然會按時成熟,倪太高掰下玉米棒子,剝掉外殼,再扔進背後的背簍裡。山上還種着核桃、猕猴桃和佛手柑,眼下正是收獲的季節。
地震讓羅永失去很多,但有些東西沒有丢。他在廢墟裡,扒出了女兒的獎狀,把它們重新拼湊好後,發了個朋友圈,“能在廢墟裡挖到這些也很欣慰!”
10月18日,羅永再次回到灣東村,在廢墟了翻出了女兒的獎狀,他覺得很欣慰。受訪者供圖
家裡死了兩頭豬,但是震後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幸存的母豬生下了6隻小豬崽。
地震總會留下一些傷痕,但災區的生活也逐漸恢複了原本的節奏。在倪太高家附近不遠處,一片玉米稈潦草地倒在地上,但因為連日下雨,地裡又生出了新芽。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鄭欣怡 四川成都、泸定、雅安報道
編輯 楊海 校對 趙琳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