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是現代農業的基石,如果過度依賴進口,一旦發生“斷種”,引發的危機将甚于科技“卡脖子”
◆沒有優良的種子,不僅糧食安全保證不了,農業安全也可能被扼住要害
◆以生物育種技術為核心的全球種業科技創新日新月異,國外大型種業企業跨界重組,強強聯手搶占全球市場,我國民族種業面臨嚴峻挑戰
洋種子會否成為農業“芯片”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王建 宋曉東 周楠
“用這種子,畝産量能到3.5噸,澱粉含量19%,高出國産品種六七個百分點。”初秋刺眼的陽光下,剛剛收獲還粘着黑色泥土的馬鈴薯集中堆放在地頭。黑龍江省克山縣雙豐馬鈴薯種植專業合作社負責人楊國志頗為滿意地告訴《瞭望》新聞周刊記者,今年又是個大豐收。
克山縣素有“中國馬鈴薯種薯之鄉”的美譽,已有百年種植曆史。不過記者發現,該縣種的馬鈴薯種子多是洋種子。楊國志所在的合作社今年種了4400畝馬鈴薯,品種都是“大西洋”——來自美國的進口種子。克山縣的大西洋品種馬鈴薯今年種植面積3萬畝,約占該縣馬鈴薯種植面積的1/2。
近年來,國際種業巨頭控制我國種業市場來勢兇猛。包括全球種業前十強在内的70多家國際種企進入中國,一大批洋種子滲透到田間地頭。美國先鋒公司20餘個玉米品種已全覆蓋我國糧食主産區東北、黃淮海地區。
農安天下,種為基石。種子是現代農業的基石,更是确保國家糧食安全的源頭。要把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上,必須更加清醒地認識種業的基礎性、戰略性意義。近年來,我國種業發展勢頭向好,取得一些突破,但“很多種子大量依賴國外”。
在第三個中國農民豐收節來臨之際,本刊記者走訪了黑龍江、河南、湖南等糧食大省。不少農業幹部、農民和行業專家反映,很多種子大量依賴國外,既影響我國在國際種子市場的主動權和話語權,更存較大風險。在豐收的源頭、豐收的背後,洋種子卡脖子之憂會否顯現?
吉林省梨樹縣國家百萬畝綠色食品原料(玉米)标準化生産基地核心示範區(7月23日攝) 許暢攝
很多種子大量依賴國外
記者調查發現,我國的主要作物中,水稻、大豆種子基本是國産品種,小麥的品種國産化率也較高,玉米、馬鈴薯種子部分依賴進口,不少蔬菜品種嚴重依賴洋種子。
黑龍江種業技術服務中心主任黃春峰介紹,黑龍江省不少地方都在使用進口玉米種子。比如黑龍江北部地區種植的玉米,多是一家公司從德國引進的品種,具有早熟、脫水快、抗倒伏等特點,得到大面積推廣。
美國先鋒公司選育的雜交玉米種子“先玉335”推廣至今已十餘年,是東北、華北玉米産區種植的主要玉米品種,在部分地區已成第一大品種。甚至有的東北育種工作者自嘲:“我們不用搞育種了,一個‘先玉335’就夠了。”
河南省農業科學院小麥研究所所長雷振生介紹,雖然小麥種子國産化程度較高,但西部麥區一些地方也存在進口麥種。“過去,我們的主食品種主要是饅頭、面條,原料以中筋小麥為主。近些年,随着生活水平逐步提升,老百姓的需求也豐富起來。用于制作餅幹、面包的強筋和弱筋小麥需求量大增,國内品種跟不上。”
而蔬菜種子對國外的依賴更顯嚴重。辣椒、洋蔥、胡蘿蔔、茄子、番茄、馬鈴薯、西蘭花……這些老百姓餐桌上最常見的蔬菜,不少都是洋種子長成的,甚至有的基本上全部依賴進口。
湖南省農業農村廳種業管理處工作人員劉鵬魁告訴記者,老百姓餐桌上最常見的白蘿蔔,種子大部分來自韓國。“韓國的白蘿蔔更修長,品相好,汁多渣少、耐儲藏。雖然價格是國内種子的20多倍,但仍比本地蘿蔔更具競争優勢。”
今年,黑龍江省海倫市向秋蔬菜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種了1萬多畝辣椒,其中1700畝尖椒和近1000畝圓椒使用的是以色列種子。“國外種子确實好。以尖椒為例,國内尖椒種子隻能采兩茬,國外種子可以采三茬,而且外形好看、市場認可度高,銷售好價格高。”該合作社理事長高向秋說。
洋種子不僅占據了較高的市場份額,價格也遠高于國内種子。黑龍江省農科院園藝分院研究員張慧說,一些蔬菜品種洋種子價格高出國産種子幾十倍,以至于“進口的按粒賣、國産的論斤賣”。
高向秋曾種過一種進口辣椒,一畝地僅種子成本就1500多元。算下來,一粒進口種子就要2毛錢。“播種時,國産種子是拌着沙土撒,進口種子就得一粒一粒擺,生怕浪費了。”她說。
農民在位于貴州省威甯彜族回族苗族自治縣的貴州江楠育苗中心管理蔬菜苗(6月16日攝) 楊文斌攝
育種研發差距背後
劉鵬魁等業内人士認為,雖然國産種子研發能力逐步增強,市場占有率也穩步提升,但總體上和國外種業企業差距還是很大,反映出我國種業發展六個深層次問題。
一是原創性種質相對稀缺。盡管我國物種資源豐富,但許多地方品種正在快速消失。據第三次全國農作物種質資源普查(實施期限為2015年1月1日至2020年12月31日)初步調查,在湖北、湖南、廣西等六省份375個縣,71.8%的糧食作物地方品種消失,其中不乏優質、抗病、耐瘠薄的特性品種,種質資源保護面臨新挑戰。記者從某水稻大省了解到,由于種質資源缺少有效保護,當地水稻地方品種已由1956年的1366個減至目前的80個,核心種質創制數量少,品種同質化問題嚴重。
二是國家對育種的長線支持力度需加強。雷振生認為,育種是一個長期工作,但目前育種項目支持大多是短期的,3年的項目就已經很少了,4~5年的國家重點研發技術項目更是少之又少。每年都要申請項目,既耗費時間,又影響了育種的連續性。“種質資源的培育不是一年就能結束的。如果項目資金支持不連貫,種子資源一旦丢失,便很難恢複。”
三是企業綜合競争實力不強,研發投入有限。相關調研數據顯示,我國前50強種業企業年研發投入為15億元人民币,僅接近原美國跨國農業公司孟山都公司的1/7。雷振生告訴記者,國内育種業利潤相對不高。就河南來說,全省種子企業有幾百家,但絕大多數都是小企業,一般企業很難做到潛心十年培育一個品種。個别小企業甚至到試驗田中竊取其他企業或科研單位培育的品種用以仿造。
四是科研機構和企業缺乏有效協作,部分品種育種研發水平低,甚至存在空白。黃春峰說,國外種子研發多是在大公司,種子資源的收集源于百年積累,起步早、科研投入大。而我國商業化的農作物種業科研體制尚未建立,投入有限、基礎薄弱,缺乏有效協作。技術、資源、人才向企業流動不暢。
一名水稻育種專家告訴記者,比如水稻育種,國際種業早已進入分子育種、工廠化育種階段,我國部分地區仍以常規育種手段為主,靠眼看、憑手摸,分子标記開發與輔助選擇、種間雜交與胚拯救、花藥培養與遺傳轉化、基因編輯與分子育種等技術應用少。張慧說,黑龍江種植的胡蘿蔔、菠菜、長日照洋蔥等基本上都是洋種子,這些品種的國産種子研發幾乎處于空白狀态。
五是人才支撐力度不足。據了解,目前我國科研育種人才主要集中在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且年齡普遍偏大,企業商業化育種人才緊缺,年輕一代育種創新人才支撐尤顯不足。雷振生舉例說,其所在的小麥研究所最近每年隻能招聘1人,前幾年連一個名額都沒有。而按現在的科研需求,每年至少需要新引進人才4~5人,這就使育種科研人員數量不足、人才斷層。
六是國外種質資源管控越來越嚴。黑龍江省農科院克山分院的“國家種質克山馬鈴薯試管苗庫”,承擔着馬鈴薯種質資源基礎性研究工作。該院副院長劉喜才介紹,目前苗庫已收集國内外馬鈴薯種質資源2600多份,其中不少是有助于育種研發的國外野生種質資源。但近年來,國外對種質資源控制越來越嚴,獲取國外種質資源越來越難,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國育種研發。
及早動手防“斷種”
種子是農業的基石,現代種業是國家戰略性、基礎性産業。原農業部數據顯示,中國種子市場初步預測價值超過600億元。過度依賴進口種子,将導緻我國不能掌握部分種子的價格主動權和市場話語權,不但可能給種植大戶帶來經濟損失,更蘊含“斷種”風險。
“沒有優良的種子,不僅糧食安全保證不了,農業安全也可能被别人扼住要害。”這是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所長朱啟臻等多位專家的共同觀點。他們認為,種業的競争關系到整個國家、整個農業産業的競争能力,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高科技戰争。“農業安全很大程度上也表現為種子安全。一些重要品種如果過分依賴國外,一旦發生‘斷種’,就會威脅國家農業安全。”朱啟臻說。
近年來,我國現代種業體系加快構建,種業得到快速發展。但以生物育種技術為核心的全球種業科技創新日新月異,國外大型種業企業跨界重組日益加劇,強強聯手搶占全球市場,我國民族種業仍面臨嚴峻挑戰。受訪幹部和專家建議,應盡早通過突破關鍵技術、創新體制機制和深化市場改革,提升育種技術和實力,确保我國種業安全。
首先,繼續強化相應扶持。雷振生建議,國家對育種科研要加大長線支持,結合育種科研的周期,對符合相關标準和要求的項目給予長期穩定的政策支持,确保育種項目能真正“開花結果”。
其次,對嚴重依賴進口的部分品種設立研發專項。張慧建議,國家應對嚴重依賴進口的種子設立重大專項,引進專業人才,重點攻關,加速我國種業趕超國際先進水平的進程。
其三,加大力度保護我國的種質資源。面對目前種質優勢越來越掌握在國外大型跨國企業手裡的現實情況,劉喜才建議,對我國的優勢種質資源加大保護力度,防止被國外獲取。同時,加大力度保護已育成的新品種,保證種業良性競争;對侵犯新品種權的行為加大懲罰力度,讓違法者不敢再犯。
此外,理順科企協作機制,改變育種機制與研發模式。專家建議,在現有的基礎上進一步出台政策,打破科研院所和企業界限,建立完善科企緊密合作、收益按比例分享的商業化育種科技創新組織體系。LW
刊于《瞭望》2020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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