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生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聽名字就是一部特别文藝的電影。但在中國電影市場的語境中,文藝片又總是和沉悶、無聊聯系在一起。
我在影院中看了不到半小時,左右兩邊就各走了一位觀衆。其中一位女生在開場時拿出手機一頓猛拍,然後就癱倒在座位上,再然後,打了個哈欠,匆匆離場。
賈樟柯導演追求的當然不會是票房大賣,但我們還是不得不問,本片拿什麼來留住觀衆?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海報
和《海上傳奇》一樣,《一直遊到海水變藍》是一部帶有鮮明賈科長烙印的電影。
在對個人的采訪之外,影片還穿插了許多看上去無意義的片段。鏡頭或是對準農民吃飯的臉,或是觀察街上穿梭而過的普通人,或是擺放在桌子上的物件……你好像看出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看明白。
或許,這就是賈樟柯一直在強調的觀點:文學有電影做不到的東西,電影也有文學無法企及的優勢。這些鏡頭沒有任何語言符号,它們應該如何與人物的訪談聯系到一起,完全取決于觀衆的自由解讀。
對本片的官方介紹是這樣的: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賈平凹、餘華和梁鴻成為影片最重要的叙述者,他們與已故作家馬烽的女兒一起,重新注視了社會變遷中的個人與家庭,讓影片成為一部跨度長達70年的中國心靈史。
但看過本片的觀衆都會發現,賈樟柯想要表達的東西和“社會變遷”“中國心靈史”等大詞沒有多少聯系。幾位著名作家,比如莫言、蘇童等,也在本片露了臉,在某活動上說了幾句高大上的感言——有現代性啊,心靈的互相啊、社會的未來啊等等。
這些話語究竟有什麼含義,應該怎麼去理解,電影根本沒有提半個字。本片從第一分鐘到最後一分鐘,沒有一句介紹。至于交響樂般的18個篇章是什麼意思,觀衆也可以自行闡釋。
這并不是說,本片打算形散神也散,踩着西瓜片,滑到哪裡算哪裡。從馬烽的女兒到賈平凹,從餘華到梁鴻,他們的談話風格不同,講出來的人生故事也各有特色,但看似漫無目的的絮絮叨叨之中,我們漸漸能看出隐藏在影像裡的用意。
賈平凹
如今的讀者,除了高校中文系的學者或學生,可能都對馬烽和他的作品有些陌生。馬烽、西戎、李束為、孫謙等山藥蛋派的作家寫出來的作品,用今天的眼光看,當然有點“土”。讀大學時,出生在城市裡的我也不喜歡趙樹理的作品,覺得讀不下去。
但仔細聽馬烽女兒以及老鄉的講述,不僅能勾勒出一個有趣的馬烽形象,還能了解到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事業是怎麼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所謂合作社、集體勞動、互幫互助……正是這些遠離年輕人的概念,點燃了馬烽那一代人。
看到這裡,也就摸到了本片的門道。接下去的三位主要講述者,賈平凹、餘華和梁鴻,都是國内讀者非常熟悉的大作家。你以為他們要談早年的人生故事,或者是對文學創作的看法,又或者是對中國文學的展望?
其實都不是。
賈平凹講,“那時年輕,什麼都想寫,畢業後也是什麼都寫一點,到1982,83年的時候,感覺這樣不行,得找個方向。”所以他就回到了商洛,在村裡到處逛,感覺很痛快。
梁鴻的情況也差不多。博士畢業、結婚生子、生活順遂,但她總感覺“不對勁”,覺得這是一種“背叛”。所以,她又回到了家鄉,和留在那裡的老人聊聊天、唠唠嗑,後面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作家和故鄉的關系,我們已經談得太多了。這次要是莫言也接受采訪,說起自己的“紅高粱”來,說個三天三夜也沒問題。
不過本片關心的顯然不是文學問題,而是這幾位作家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怎麼去發現自己的無限可能的。
餘華
幾個講述者裡面最有意思的是餘華,真沒想到他還是個段子手。但是,從牙醫到作家的經曆好玩歸好玩,戲谑的語言下埋藏的倒是餘華對人生非常深刻的理解。比如,太平間裡的午睡讓他思考的意義,這不能不讓人聯想起他筆下命運多舛的小人物。他在故鄉海邊思考的那些問題,都是隐喻——山的那邊到底是什麼?
問題的答案不是現成的,必須要靠自己去尋找。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把這部電影看作一次生命的“尋根”。不是作家回到家鄉才能寫出來,而是他們在家鄉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根基,找到了自己想要向世界表達的語言,找到了自己和其他人之間最牢靠的聯系。
梁鴻一說起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就忍不住潸然淚下,她說這些東西還是“不敢碰”。這可不是在表現梁鴻的多愁善感。母親、父親還有姐姐,他們的苦難到底從哪裡來的?這其中的根源到底是什麼?我們都很熟悉梁鴻的“梁莊”,但看完本片,你才真正懂得,她為什麼要寫下那些文字,“梁莊”為什麼也是中國的縮影。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梁鴻的兒子已經不會用家鄉方言介紹自己了,要在媽媽的幫助下,一句一句複讀出來。如今的年輕人會怎麼看待故鄉?這當然是個問題。但可能不同時代的人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找尋前進的方向,沒有什麼标準答案。梁鴻的兒子對苦難的認識和理解注定不會和她一樣,但小夥子也一定能走出自己的路。
梁鴻
在電影裡,每講完一個篇章,都會有一個普通人朗讀作家作品裡的金句。他們的語音語調都不标準,聽上去怪怪的,但從他們格外認真的表情裡,我突然領悟到,原來文學也好,電影也罷,真的不是停留在學術論文裡的“解讀”,早已經融化在每個人的生活之中。哪有什麼“正确的讀法”呢?
電影是以餘華的一番感慨結尾的。可以把他的話語看作點題,也可以看作本片與所有觀衆的一次對話。餘華說,小時候故鄉的海是黃色的,讓他感到很奇怪:海怎麼不是藍色的?所以,他要一直遊下去,直到海變成藍色。
為什麼要一直遊下去?如果一直遊下去,海也沒有變成藍色,那該怎麼辦?電影到這裡戛然而止,但文本留下的問題還一直停留在那裡。電影正在呼喚我們一起去填補那些意義的空隙,一起去尋找那片能夠包容個體廣闊生命的海。
至于遊還是不遊,是每個人的自由,選擇權,從來都在我們自己手上。
本期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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