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在吃上非常講究，而賈府上上下下也都知道她的講究。

一提到榮國府這個老太太，我們就會想起第四十一回裡劉姥姥進大觀園時她的言語：先是丫鬟們送上了藕粉桂糖糕、松穰鵝油卷和螃蟹餡的一寸來大小餃兒，以及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賈母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反倒是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裡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後來到了栊翠庵，賈母對妙玉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她在飲食上的挑挑揀揀，連妙玉這種入了空門、孤守庵中的姑娘都一清二楚。

正因為如此，當賈母突然遭遇“糧食危機”時，就更讓人唏噓感歎。作者毫無煙火氣地把賈府當下風雨飄搖的面貌透露出來，誰能想到這麼個在賈府裡煊赫了大半輩子的老太太，到了晚年竟然連一碗米飯都吃不順心了？

很顯然，當榮國府連賈母吃的米都難以足量供應的時候，整個賈家就已經行走在懸崖邊上了。

第七十五回裡，賈母想吃稀飯，尤氏端上來紅稻米粥。可見紅稻米在賈府是頂級的好米。

第五十三回裡烏進孝給甯國府送來了“禦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禦田胭脂米的産量最少，當然隻能提供給地位最高的人。在榮國府，禦田胭脂米大約主要由賈母享用。

清代時确實有色澤發紅的禦田胭脂米，巧的是，這種米由康熙帝發現和選種。皇帝日理萬機，居然還下地找到了一種好米，花了幾十年時間把它培育了一種優質的稻種，這件事多少讓人感到有些不真實。

聞性真在《康熙與農業》一文中詳細梳理了禦田胭脂米的發現和試種的過程，提到康熙帝有這樣一段自述：

“豐澤園中有水田數區，布玉田谷種，歲至九月始刈獲登場。一日循行阡陌，時方六月下旬，谷穗方穎。忽見一科高出衆稻之上，實已堅好。因收藏其種，待來年驗其成熟之早否。明歲六月時，此種果先熟。從此生生不已，歲取千百。四十餘年以來，内膳所進，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紅而粒長，氣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禦稻米。”

康熙帝說，他在豐澤園水田中見到有水稻比其它稻子長得更快、更高，六月下旬就已經結實。他把稻種存下來，第二年重新種下，果然生長期比其他水稻要短，這樣就足夠一年兩熟了。他認為這種稻米口感頗佳，自己已經吃了四十多年。

按照聞性真的推測，康熙帝大約在康熙二十年發現了這種特殊的紅稻米，“偷偷摸摸”地種了十年，到康熙三十年四月才告訴尚書庫勒納等人。原本這種稻隻是他自己安排種植，所得稻米供他一個人吃即可，就連王公貴族也難以吃到，可能聽都沒怎麼聽說過。劉廷玑《在園雜志》卷一中說：“浙閩總督範公時崇随駕熱河，每賜禦用時馔，内有硃紅色大米飯一壇。傳旨雲：此本無種，其先特産.上苑，隻一兩根苗，穗異他種。及登剖子，粒如丹砂，遂收其種，種于禦園。今茲廣獲其米，一歲兩熟，隻供禦膳。”就算是浙閩總督，也得機緣巧合才能吃上“禦膳”的“硃紅色大米飯”。

但小說裡賈母就能吃上，而且是天天吃，這已經渲染出一點賈家的貴氣。實際上身為江甯織造的曹家每年所吃掉的禦田胭脂米，恐怕遠不止小說中所說的烏進孝送來的幾石而已。

曹家吃了多少禦田胭脂米，我們沒有多少可靠的材料。但有來自于李煦李家的數據可以參照。蘇州織造李煦與曹家同為康熙帝親信，且李煦的妹妹就嫁給了曹寅，兩家不止是官場同事，也是親戚關系。

康熙三十年，康熙帝就告知大臣他在培育紅稻米，但真正推廣卻在康熙五十四年，他把在江南試種紅稻米的任務交給李煦，賜下一石稻種。康熙六十一年皇帝駕崩前，李煦一直在江南試種紅稻米。雍正二年李家被抄家，查明共收獲早熟紅稻米三千石，居然有高達三分之二比例的一千九百九十三石二鬥被私自用去，雍正皇帝責成内務府予以折價追賠。

短短數年内，李煦就用去了近兩千石紅稻米，合每年用去兩三百石。不過抄家時的這個數字也許有“水分”，是否都是李煦家吃掉的還得存疑。康熙帝曾經在曹頫的奏折上朱批說不建議自己把稻米都吃了：“此種須廣布江南，以便民生才好，不可花費吃用。”又要求李煦盡量把稻種拿去推廣：“各府官民要者，盡力給去，無非廣布有益。浙江、江西要的也給。”那麼李煦“私自用去”的部分是自家吃的還是“盡力給去”官民的，就不得而知了。

要說明的是，康熙要求大力推廣胭脂米，主要原因一是這種稻能在北方種植，大大增加了水稻的種植面積，二是一年兩熟，總産量高于當時的普通稻。按聞性真的介紹，“當時蘇州本地稻子需要一百四五十天才能成熟，而畝産量也不過三石九鬥，與禦稻第一季産量大體接近。如果原有稻田改種禦稻，則每年每畝因連作二季，可以增産二石以上，即五成左右。”這樣的話，就算一斤稻谷出五兩大米，烏進孝所交納的兩石禦田胭脂米也不過是一畝地的産量。換句話說，禦田胭脂米本身産量比較高，種起來也不難，它的價值并不在于米本身，而在于其象征意義——這是康熙帝所發現、所培育的稻米，稻種極其難得，種植面積有限，一般人吃不着。

既然李煦一家每年能私自用掉兩三百石禦田胭脂米，曹家恐怕還不至于稀罕這種米。問題是，它也就是名字聽起來好聽，模樣看起來特别，這種一年兩熟、最快七十天左右就能成熟的稻米，你覺得會不會好吃？如果真的有産量這麼高又這麼好吃的米，也就不至于種着種着就絕種了。

曹雪芹在小說中特别點出禦田胭脂米，把它作為賈母的獨享之物，大約也有追憶曹家輝煌的意思。

正如前文所述，當康熙想起來在江南推廣這種稻米時，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已經能垂垂老矣，離駕崩還有最後的七年時間，這也是江南曹家最後一段順風順水的好日子。繼位的雍正帝把曹家視為眼中釘，曹家幾乎在雍正帝上位之後立刻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落得個樹倒猢狲散的結局。曹雪芹當然不敢在小說中針砭時政，那他就隻能以禦田胭脂米來悄悄緬懷一下曹家當初的興旺發達——康熙五十四年第一次吩咐李煦在江南試種禦稻時，總共給了一石稻種，江甯織造曹頫就“請去一鬥”，他家是最早參與到江南禦稻試種的家族。

當年八月二十日，曹頫給康熙帝上奏折彙報這些禦田胭脂米的收成情況，他說：

“蒙萬歲恩賜稻種，奴才向母舅李煦分得稻種一鬥。奴才先用種六升種田一畝有零，于四月内插秧，七月中收割，得谷四石二鬥。因恐新稻收遲，不及栽插，故留原種四升，于六月内布出秧苗。頭季刈獲之後，其田随即耕耨，複插次季秧禾，約十月内可以收割。江甯百姓農夫，見此一年兩收稻種，莫不歡欣踴躍，求種布種。奴才僅将稻樣米樣并江甯七月分晴雨錄恭呈禦覽，并請聖旨，伏乞将奴才收存新稻，恩準分給江甯百姓，俾得普沐天恩，家豐戶足。”

康熙帝對曹家的态度始終很好，雙方通過奏折和朱批交流的内容絕非公事而已，從交辦公務到醫藥養生、買房置地添外孫，大事小事雜事均有。而從曹家的這件奏折上就能看出，當時一畝有零的地第一季就收成四石二鬥，這個産量不算低了。

曹家所上的奏折

曹家所上的奏折

康熙帝在曹家奏折上的朱批

紅稻米大約是曹雪芹對曾經興旺過的曹家的最後一點記憶——曹雪芹出生于康熙五十四年，正是康熙賜谷給李煦、吩咐他在江南試種之年。也許曹雪芹在童年時候也曾享用過這種“禦膳”，也許他無數次想起這種特殊稻米所代表的曹家最後的榮光，他叫它“禦田胭脂米”，這名字極盡旖旎，正适合那個溫柔富貴鄉、花柳繁華地的賈家。

盡管這種米在《紅樓夢》中隻出現過兩次，但它卻給所有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小說的文字裡，最後一個吃到這種米的是王熙鳳。賈母用了半碗粥之後便吩咐：“将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

這件事發生在第七十五回。《紅樓夢》原本大約設計了一百回，這時候離賈府倒台已經不遠。當王熙鳳吃這碗胭脂米熬成的粉紅色的粥時，總讓人想起《紅樓夢曲》中屬于她的那支《聰明誤》：“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這禦田裡種出的禦稻，這紅豔豔的粥，總讓人有些不祥之感。

賈母曾經是個很有氣勢的人。第五十六回裡王太醫前來看病，說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如此，請到外面坐，開藥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預備好謝禮，叫他親自捧來送去磕頭；若耽誤了，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大堂。”

令人吃驚的是，到了第七十五回的時候，賈母看到為甯國府的主母尤氏伺候添飯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飯，她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這時候鴛鴦也出來幫忙解釋：“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

鴛鴦說的話非常直白，咱賈家真真正正地窮了，就連老祖宗吃的東西也隻有這麼點，想多吃也不能行了。

想想第六十一回裡，大觀園中掌廚的柳家的還口口聲聲說：“也象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着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我們就更能感受到一些諷刺，一些荒誕——這位老太太連米都要數着下鍋了，哪裡還有“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着吃”的威風？這才多長時間，賈家就露出這種下世的光景了？

考慮到賈母已經八十高齡，享了一世的貴人福氣，一輩子不知道窮字怎麼寫，鴛鴦直接當着王夫人、尤氏和一衆吓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有些太耿直、太不客氣，也确實不拿對面府上的主母當外人。我們不知道賈母會是怎樣的想法，大約她心裡像明鏡似的，賈家财務上的事情哪裡瞞得過她呢？所以她不但沒有斥責下人照顧不周，反而打了個圓場，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于是“衆人都笑起來”。

好笑嗎？這笑聲如此刺耳。

突然想起小品裡的一句台詞：“好笑嗎，那就盡情地笑吧，等會兒有你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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