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高若瀛 北京報道 歐洲正在經曆至暗時刻。俄烏沖突、能源危機、通貨膨脹、歐元危機,都在加速拉動歐洲經濟滑向衰退邊緣。但當熱浪席卷7月的歐洲之時,中國多地也在承受40攝氏度以上高溫的炙烤。
此刻,沒有人比丁遠更能體會“環球同此涼熱”的感受。作為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由中國政府與歐洲聯盟共同創辦的亞洲頂級商學院的副院長兼教務長,過去4個月,他一直輾轉于歐洲的各大論壇峰會、商學院和學院全球夥伴間的活動,直面歐洲的焦慮。
他見微知著地給我們描述了一幅糾結動蕩的歐洲圖景:今年達沃斯論壇(又稱世界經濟論壇, World Economic Forum)上,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歐洲議會議長梅措拉表情嚴肅,因為烏克蘭危機深深刺痛了歐洲;由此引發的能源危機又将歐洲企業拉入了深淵,比如9月中旬,德國百年衛生紙制造商Hakle就申請破産,能源和紙漿價格的大規模上漲将其逼入了絕境。小到生活上的細節,也都是丁遠眼中歐洲正在經曆“寒冬”的種種迹象:5月份訂的家具,9月份仍不能到貨;因為缺少零部件,家人隻能選擇買二手車……
這種寒氣正加速改變歐洲跨國企業布局業務的底層邏輯:過去全球化時代所遵循的極緻理性狀态下的注重效率(efficiency)的投資和全球布局,已全面讓位于經濟/供應鍊的彈性(resilience)。這意味着,跨國集團全球供應鍊的在岸化(onshore)、母公司和子公司形成兩套商業模式将變得更加常見。
當百年變局和世紀疫情交織,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這些對于一家以全球化為底色的國際商學院,并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當商業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而治之的割裂狀态,一座溝通歐洲與中國的橋梁還将如何發揮作用?中國市場還能否繼續保持對全球商業的吸引力?
丁遠說,目前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國際化業務确實也遇到了一些挑戰,這更多的是在全球抗疫背景下,各國普遍嚴苛的疫情防控政策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際間人員的流通所緻。外商對中國市場的興趣是否發生了轉向還無從驗證,但丁遠有些擔心,如果持續割裂下去,我們和外界的生疏感或許會越來越強,而很多重大議題,如糧食安全、氣候變化、實現雙碳都是需要更多國際共識的合作産物。
就在接受經濟觀察報專訪前不久,丁遠剛組織和出席了分别在布魯塞爾和巴黎舉辦的第八屆中歐歐洲論壇,與中歐的企業和政要就如何實現綠色低碳轉型、推動經濟“綠色複蘇”等重要議題進行讨論。
“我們對歐洲其實并不夠了解。國内那些帶有嘲諷意味地稱呼歐盟為‘巨嬰’(Big baby)的言論,其實是有問題的。”在丁遠看來,冷戰結束時,歐洲一直通過加強與俄羅斯的經濟往來和合作,比如之前修建的第二條天然氣管道,來降低戰争的風險,但也形成了如今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烏克蘭危機促使歐洲開始反思,他們擔心在新能源革命中,強化和中國在電池技術、太陽能上的合作,會不會重蹈俄羅斯的覆轍。
現實問題是:極端天氣加重了歐洲的能源危機,這恰恰意味着清潔能源的使用應該更多,而不是更少。在丁遠看來,面對今年全球遭遇的超級熱,也是時候讓所有人反思一個全球性問題:企業/個人等短期利益和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利益,兩者該如何平衡?
對話:
搖擺和被誤讀的歐洲
經濟觀察報:9月初歐洲央行曆史性加息75個基點,以應對高企通脹,很多人認為會發生第二次歐債危機,您觀察到的歐洲情況如何?
丁遠:歐洲現在的情況很糟糕。歐洲不像美國,後者就業數據很好,加息底氣足。此外,美國十年前就是液化天然氣輸出國,近年來頁岩油發展迅猛,能源的獨立性很強。
反觀歐洲:一方面,經濟狀況較弱,就業形勢沒有美國好;另一方面,能源獨立性差,不單是價格獨立性差。所以,歐洲央行遲遲不敢加息。歐洲央行的主要任務是控制通脹,保證貨币政策的嚴肅性和可行性,所以在通脹上行時要将利率拉回正常水平。但現在美國、歐洲都進入加息周期,就會産生另一個問題——經濟衰退。
其實今年2月下旬,俄烏沖突爆發之前,歐洲的通脹已經非常嚴重。俄烏沖突不過是加速通脹。俄烏兩國在能源、糧食方面的全球市場占有率很高,這兩個供應鍊徹底被打亂,價格就會上漲。特别是歐洲民衆感受到了很大壓力,日常生活要加油,要燒天然氣取暖。8月下旬,歐洲氣價就已經比去年同期高出10倍。現在歐洲人讨論更多的是冬天會不會斷能源、斷電,糧食價格也在增長。
在企業層面,9月中旬,德國最大的一家衛生紙制造商就已經倒閉了,這是因為生産衛生紙能耗比較大;小到很多工業式供應超市的面包房也無法幸免,這些微利行業都要倒閉了。整個歐洲的經濟壓力、政治壓力都非常大。
經濟觀察報:面對今年歐洲的“寒冬”,中國應怎麼理解和應對?
丁遠:我覺得這是很麻煩的事情。上次在達沃斯論壇上我也講過,國内其實對歐洲并不夠了解。國内某些媒體帶有嘲諷意味地稱呼歐盟為“巨嬰”(Big baby)的言論,其實是有問題的。
歐洲眼下面臨的能源問題,實質上是自柏林牆倒塌後,以德國為首的歐洲,在能源問題上與俄羅斯engagement(溝通參與)模式的失敗。冷戰結束,歐洲一直加強與俄羅斯的經濟往來,形成後來這種非常緊密的關系。歐洲對俄羅斯天然氣、原油的依賴,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以德國為首的西歐,希望通過與俄羅斯的經濟往來增強經濟一體化,以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政治穩定與和平。
目前看,這個目的失敗了。歐洲當年某種意義上戰略安排的善意,成為被俄羅斯拿捏的軟肋。俄烏沖突相當于把冷戰氣氛再次帶回歐洲。實際上,這對中國是不利的。
中國希望面對一個更自主的歐洲,能夠跟中國積極且富有建設性地互動。但歐洲精英們在達沃斯論壇,已經在公開讨論要重塑供應鍊、加強供應鍊安全。他們也把中國視為供應鍊的不安全因素,關鍵是這并非短期利益,而是一個長期問題。歐洲方面自然會擔心,對中國市場和技術的依賴性太強,比如新能源都從中國進口,會再度成為軟肋。
當今世界,各國之間的互補性越來越強,但這已經不是企業的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特别是,歐洲被美國态度左右。近距離觀察會發現,歐洲自身并有沒有要與中國對抗的态度,但美國對中國是有态度的。歐洲人最擔心美國制裁中國,他們怎麼辦?
經濟觀察報:去年我們還在談中國的FDI(外商直接投資)數據很好,但今年圍繞全球供應鍊和跨國投資,“在岸化”似乎正成為新的關鍵詞。過去一年,您觀察到的變化是什麼?
丁遠:這個問題首先要看到,我們從改革開放到跟歐美國家産生這麼多互動的兩個背景。
一是歐美國家讓中國入局,包括給予對等的市場準入、技術支持等。二是歐美國家認為,中國成為全球産業鍊中的重要一環,與之合作确實會節省很多成本,提升他們國家或公司的效率。但這背後也有很重要的一個信念做依托,即他們認為供應鍊建立後,從價值觀和利益方面考慮,中國不會“卡脖子”,對他們來說未來是安全的。
基于這兩點預期的變化,歐洲的跨國公司也在讨論企業戰略。但中國畢竟與俄羅斯并不相同,中國的經濟體量是俄羅斯的10倍,中國和全球交流的深度和廣度,也根本不是俄羅斯可以比的。而且,中歐雙方合作的情況并沒有惡化到像與俄羅斯那樣的程度,他們沒有理由一定要退出,也不存在撤出中國的條件。
但就像2月份之前,他們也沒有人認為會爆發俄烏沖突,但沖突就是這麼悄然發生了。一旦出現戰略封鎖,他們所有的資産和投資就會出事。面對中國,他們現在就很糾結,因為很多企業在俄羅斯隻有1%-2%的業務份額,而他們在中國的業務份額大部分都大于20%。這些公司大部分都是上市公司,面對全世界股東的投資回報要求,他們的壓力非常大。
所以,嚴格意義上講,歐洲現在處于一種糾結狀态。這種糾結狀态的解決辦法之一,就是問題裡提到的在岸化,搞兩套商業模式。總的來說,原來基于全球化時代所遵循的極緻理性狀态下的注重效率(efficiency)的投資和全球布局,歐洲已經不會再投了,他們現在更多考慮的是如何保持經濟/供應鍊的彈性(resilience)。
此前,外企一直認為,中國最大的優勢就是批量經濟、多年發展積累下的供應鍊的高效與聚集,以及地方政府政策的可預測性和穩定性。如今,外企會評估中國作為全球供應鍊布局中的一個環節,效率和風險的比例是否合适。雖然從理性角度出發,外企依然表示中國市場很重要,但需要警惕的是西方政府是否會給中國“貼标簽”,從而導緻外企改變想法。
經濟觀察報:中歐國際工商學院作為連接歐洲和中國的橋梁,現在最緊迫的事情是什麼?
丁遠:我們現在遇到一些挑戰。首先,對中歐來說,生源的國際化是學院國際化戰略的重要支撐力量之一。但鑒于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範圍内的廣泛蔓延,我們有些外籍學生因為疫情防控政策離開中國就回不來,而想申請入學的新生也進不來,也有一些在讀學生中途休學。三年來,國際化學生的招生業務到現在也沒有太大的進展,盡管這塊業務對中歐整體财務狀況影響不大,但對中歐的戰略意義和品牌形象非常重要。
好消息是,今年9月初,持有效APEC商務旅行卡赴華從事商務活動的外國人和持有效學習類居留許可的外國留學生恢複了入境簽證。但對今年的招生來說有些遲了。下個月我們MBA就要開學了。中歐作為中國商業界一個燈塔式的機構,我們一直十分驕傲,全球商學院和企業了解中國是通過中歐這個窗口。我擔心長期下來,大家彼此隔離之後的生疏感會越來越強。
經濟觀察報:前段時間,中歐還在上海、布魯塞爾、巴黎三地同步召開第八屆中歐論壇,歐洲正深陷能源危機,當前繼續推進中歐的雙碳合作會面臨哪些挑戰?中歐在其中将如何發揮作用?
丁遠:事實上,今年夏天,整個北半球的氣候都很糟糕,高溫和幹旱交替。這兩件事讓我們認識到,所謂替代碳的清潔能源,面對極端天氣也會出現問題。中國四川幹旱缺水,水電就發不了電。本來法國是歐洲能源自主性最強的國家,但核能也出現問題,因為需要冷卻水,很多核電站的發電能力受到限制。各國都沒辦法走燒煤的老路,因為污染太大。但面對百姓這麼大的用電壓力,政府如何應對?
對歐洲來說還有一個新問題,就是他們如果要把綠色能源,尤其是太陽能、風能、電池行業再往前推進,就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在這些産業的供應鍊上,中國的地位很強,又回到剛才講的問題,他們願不願意在這個領域強化與中國的關系。歐洲現在非常糾結。實際上,這是目前最容易做好的部分。
我們這次舉辦的第八屆歐洲論壇布魯塞爾站的主題就是“開放共享,奔赴淨零未來”。作為中歐商界精英交流合作的重要平台,自2012年發起,這個歐洲論壇我們已走過十年時間。盡管當前中歐合作面臨困難,但作為學院來講,這個事情還要堅持,因為對話交流和國際合作至關重要。
其實,面對今年全球遭遇的高溫天氣,是時候所有人都應該反思:企業/個人等短期利益和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利益,兩者該如何平衡?我覺得這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在全球經濟不景氣、地緣政治不穩定以及保護主義擡頭的背景下,未來中歐合作也還有機遇。目前,一旦涉及與技術和國家安全相關的行業投資或并購,西方國家的審查會非常嚴格和謹慎。但在政治敏感度低及與國家安全問題關聯度小的行業,比如消費或金融服務領域還是有很多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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