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亮程
朱赢椿的書衣坊坐落在南師大校園的樹林中,細竹竿圍起的小院,與外面隔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圍欄上看不見門,朱赢椿從裡面拉開一小片圍欄,我們進去後,門又回到圍欄上,成為它的一部分。
小院裡放着些木制舊物件,濕漉漉的,像是剛下過雨。靠圍欄種植了爬藤植物,我的新書責編譯林出版社副社長志宙說這是朱老師給蟲子種的。來之前志宙介紹說,給我的書做設計的朱老師,是一位跟蟲子打交道的人,你們可以聊聊蟲子。
書衣坊是由一個舊廠房改造的,原有空間中加了兩層,樓梯陡而窄,每個空間裡都是朱赢椿的蟲子作品。在他設計的一本書封面上,活靈活現爬着一隻黑螞蟻,我明知道是印上去的,卻還是忍不住拿手指想按住它。在屋裡能聽見外面樹林草叢的蟲鳴,有幾聲或是他種的那幾棵爬藤上的蟲子發出的。還有幾聲,像是被他制作成誇張雕塑的蟲子發出的。
朱赢椿出版過一本很好玩的書叫《蟲子旁》,是給我們這些“人字旁”看的。蟲子旁的字爬在字典中,爬在詩和散文小說中,爬在某些人的名字中。某些人,或許是蟲子轉世,來教我們和蟲子認識的。
朱赢椿書中内容。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我最感興趣的是朱赢椿發現的蟲文。蟲子在樹皮下、在樹葉上啃咬爬行的痕迹,被他收集起來,做成唯有蟲子能看懂的蟲文書。或許蟲子也不能看懂。它太短暫的一生來不及回頭看。但這個叫朱赢椿的人有充足的時間看蟲子走過的痕迹,并把它做成文字。我看那些蟲文,雖然不認識,但一點不陌生,它們出現在我從小到大見過的草葉和樹皮上,還有泥土地面上。無處不在的蟲子,一直在我們身邊寫字,用它們的嘴、爪子和整個身體。一個筆畫不多的蟲文,或許就是一隻蟲子的一生,有的蟲子從早晨活到中午,一輩子就過完了。有的會活幾天、幾個月。它們在那麼短促的生命中,一聲緊接一聲地鳴叫,像是有多麼緊要的事情。
我建議朱先生把他收集整理的蟲文解讀出來,每個字标出不同的蟲鳴聲來,做一本《蟲人詞典》,便于我們和蟲子交流。在自然界,都是蟲叫蟲應。人若知道了蟲在叫什麼,能與蟲呼應,該是一件多美妙的事情。
不過,若真安置一堆設備去錄制蟲鳴,變成科學研究,又沒意思了。我們和蟲子之間,有一條古老直接的心靈通道,蟲鳴入耳時人已然聽懂,心有感應;人心中亦有萬千蟲子鳴叫呼應。我早年曾寫過水草豐茂的年成裡“一尺厚的蟲聲”,也寫過幹旱少雨季節“蟲聲薄得像一頁紙”。南京水系密布,植被豐茂,是蟲子繁殖生息的好地方。夜晚我在賓館高層,竟聽見了從街市升起的陣陣蟲鳴聲,這座古都被四野的蟲鳴包裹,人聲有30層樓高,蟲鳴便有70層樓高,被蟲鳴托舉的人的夢,則高入雲天。
書衣坊的最上一層隻有屋脊處高出人頭,斜屋頂緩緩低下來,做成書架的山牆有半人高,過去拿書要弓腰低頭。這個低矮的環境卻并不壓抑,有回到童年某個小小房屋的孤獨感覺。屋脊是舊的人字梁木結構,或是哪個舊建築上拆來的,有年月了,木頭上有蟲洞,抑或有蟲子生活其中。這個琢磨蟲子的人在木梁下走動時,木頭中的蟲子一定能感覺到。人緩慢下來時,身體的動作會變成像蟲子一樣的蠕動。
書桌木頭上的蟲文。
朱赢椿打開隐藏在書櫃上的暗門,帶我們進到一個小房間,四壁都是書,擡手可觸到斜面屋頂。他又推開一扇暗門,躬身進到一個更小房間,裡面人隻能坐着,像蟲子一樣蜷曲其中。這該是他靜修和體會蟲子生活的地方。
我們在有蟲洞的木梁下談論蟲子。我建議朱先生在我的《本巴》和《一個人的村莊》書名設計中用蟲文書體設計,想必這樣一定很有意思,因為“一個人的村莊”也是一隻蟲的村莊,或是一條狗、一隻雞、兩窩螞蟻的村莊。不知道他最終是否采納了我的建議。他隻是對我報以詭異一笑。他笑起來時臉部表情像是蟲子的。這個癡迷于蟲子的人,是否會越來越像蟲子呢?
三年前,我在南京師大附中講過一堂大課,講到我們書院的蟲子。每年暑假都有孩子來書院學習,書院蟲子多,都不咬人。我教孩子們接受這些小蟲子,喜歡聽蟲鳴,就得接受蟲子在身邊爬。偶爾爬過你的手臂,它隻是在過路,讓它過去便可。我們和蟲子都在往秋天走,是聲音相伴的同路,我們并不比蟲子走得更遠。
那堂課,我把遙遠地方的風聲和蟲鳴帶給了孩子們。在後來的對話部分中,一位學生說他讀了我的所有作品,并提了很有見地的問題。我被一個中學生知己感動。我和學生的對話部分後來整理出來,發表在《語文學習》上。
我在長篇小說《捎話》中,寫了一位通曉數十種語言的翻譯家,最終聽懂了驢叫。但他無法把驢叫翻譯成人的語言說出來。他隻能在最後時刻發出“昂叽昂叽”的驢叫聲。
朱赢椿會不會聽懂蟲子的叫聲呢。他把那些蟲子的生命軌迹,當一種符号去研究時,他和蟲子間便建立起一種個人聯系。江南水鄉的無盡蟲聲,給了他一顆難得的“蟲心”。這顆心或許會被蟲子感知。或許蟲子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人在想着做着蟲子的事情。千千萬萬的蟲子在地上爬,總有一些蟲子爬到人心裡,被養起來。
劉亮程(右)和朱赢椿查看屋頂蟲文。
“我在三十年前蟲子爬過的路上,聽見你走來的消息。”
這是我以《江格爾》史詩為背景寫作的新小說《本巴》中的句子。
我們都在蟲子千百年來走過的路上。我們和蟲子一樣往時間深處走,沒有誰走得更快更慢,也沒有誰走得長或短。我從遙遠新疆落腳就能踩到螞蟻的木壘書院,飛到煙花三月的瘦西湖邊,依然看見遍地螞蟻在跑。我跑了一萬裡,還是沒有跑出蟲子的世界。在蟲子的緩慢蠕動裡,所有的快都沒有意義。一隻細小蠕動的蟲子,會拖住整個世界的後腿,以免它跑丢掉。
那日在秦淮河邊飲酒,我聽見岸邊各種各樣的蟲聲,一層一層,密密麻麻,下層的蟲聲顯然老得嗓子嘶啞,依然頑強地叫。上層的蟲聲和着槳聲水聲,往夜深處傳。在我們耗盡長夜的推杯換盞中,蟲子已經老掉了一層又一層。
從西北到江南,每一寸土地上都有蟲子在爬。蟲鳴連接起的山陵大地,和熙攘人聲連接起的城市村莊,是同一個世界。
寫這些文字時,我已回到新疆木壘書院的蟲鳴中,我書案的踏腳是一根兩米多長的松樹幹,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蟲文。當年我選用這根松木幹,正是因為蟲子給它刺繡了好看花紋,樹皮扒開,蟲子留下的紋路雕刻般清晰。蟲子先我走過了一棵樹。我腳踩它寫作好多年,偶爾低頭看見蟲文,再擡頭寫我的小說散文時,或許已經不一樣。
我把木幹上的蟲文拍發給朱赢椿看,他說精緻極了。
我說,蟲迹看久了都像是神迹。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