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晚,廣東省中山市南頭鎮一道狹長的街巷内,22歲的小伍正在與神秘“買家”商談價格,“标的物”是一名剛滿2個月的男嬰。
一周前,小伍夫妻倆以6.5萬元的價格,将自己的親生兒子賣至廣西。經中介牽線,小伍得知這名新“買家”願意出更高的價格時,主動提出把賣出去的孩子要回來,再次轉賣。
這名高價“買家”是上官正義,他以該身份斡旋在中介和買、賣雙方之間,目的是掌握這起“網絡販嬰案”交易事實。“目前,拐、騙類的販賣兒童案件已較為鮮見,取而代之的是網絡販嬰,親生父母賣掉自己的孩子。”上官正義說。
在14年的打拐生涯中,上官正義扮演着各類角色,潛伏在販嬰圈内。打拐最初,解救被拐兒童是他工作的重心,随着了解的深入,他發現涉拐兒童被解救時都已更名換姓,身份被“洗白”,他轉而關注涉拐兒童如何被“洗白”身份。
不管是傳統意義上的拐賣兒童,如孫卓、申聰被人販子騙走、偷走,還是目前新型的“網絡販嬰”,買家最終都難以繞開一個問題:落戶。自2014年發現出生醫學證明黑市至今7年時間裡,上官正義通過一起起涉拐案件的深入調查,發現了“做假的親子鑒定”“報假警”等5種“洗白”被拐兒童身份的方式。
12月15日,上官正義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稱,因為有獲利空間,且存在一定的需求,買、賣兒童的情況一直存在,很難完全杜絕。買家最終繞不開的就是“落戶”問題,希望相關部門在打擊拐賣兒童、網絡販嬰行為的同時,能夠及時完善制度、加強監管,堵住“落戶”漏洞,以減少此類事件的發生。
2021年12月,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在浙江調查一起網絡販嬰案件。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堵住被拐兒童“洗白”方式,需不斷完善制度漏洞
新京報:孫卓被拐案,據官方披露,2007年,孫卓被落戶在黑龍江北安市,更名為國某,是有關人員使用違規辦理的出生醫學證明、村委會證明等材料,完成落戶的。使用違規辦理的出生醫學證明為被拐兒童落戶,這類情況你接觸過嗎?
上官正義:買家為被拐兒童“洗白”身份的幾種方式中,我最早發現的就是利用出生醫學證明落戶。發現這個問題,就是在跟孫卓的父親孫海洋一起尋子時。當時是2014年,我們發現福建長汀縣一個村子中,有8名身份不明的孩子被使用出生醫學證明“洗白”身份。最終經過調查發現,出生證來自廣東一家衛生院,工作人員以每張數千元的價格,對外售賣。
包括最近被關注的,河南省商丘市婦幼保健院丢失4885份出生醫學證明一事,其背後也涉及買賣問題。這些丢失的出生證部分流入了黑市,成為“洗白”來曆不明兒童身份的工具。
出生證是證明新生兒身份的重要憑證,有了它,被拐兒童很容易就被“洗白”身份,重新上戶。在幾年前,這一類的案例頻發,随着打擊力度的加大,目前這種情況已經比較少了。
新京報:被拐兒童“洗白”身份,還有哪些方式?
上官正義:做假的親子鑒定、報假警、買戶口、套用身份證住院辦出生醫學證明。做假的親子鑒定、報假警是最近兩年才關注到的,新京報對此也報道過。套證住院辦出生證,是中介與一些醫院的員工勾結,讓産婦使用買家的身份證住院,最終就會辦出寫有買家名字的出生證。
2021年9月,湖北省建始縣,一男子通過報假警的方式,獲取警方開具的“撿拾證明”,最終通過民政局辦出領養證,為買來的孩子洗白身份。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新京報:你是怎麼了解到的這些方式?
上官正義:都是通過一個個真實發生的案例了解的。我2007年剛開始打拐的時候,隻是解救被拐兒童,确認孩子是被拐來的之後,報警交由警方處理,我基本就不管了。後來意識到,個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一個個去解救不是辦法,而且發現這些被拐的孩子身份都被“洗白”了。我就在想,他們是怎麼被洗白的?能不能通過堵住他們“洗白”的方式,去打擊拐賣兒童的行為?
打拐的方向也就從“解救被拐兒童”轉移到了“調查他們落戶方式”上。也因此,跟一條線索的時間拉長了很多。比如,報假警落戶這一方式,從買家剛買來孩子我就開始跟他聊天,我知道他的孩子是買來的,最終總要面臨落戶的問題。長達一年的時間裡,我通過各種辦法取得了對方的信任,最終對方才願意見面,并把落戶采取的方式以及相關的證據給了我。
掌握了被拐兒童“洗白”落戶的方式,搞明白問題出在哪,如果能從源頭上堵住這個“漏洞”,我想至少能減少此類案件的發生。
新京報:現在打擊被拐兒童“洗白”問題,都有哪些措施?
上官正義:要斬斷販嬰鍊條,監管部門打擊的同時也需要查漏補缺,完善相應的制度,加強監管。比如,做假的親子鑒定落戶、套用身份證住院辦出生證等方式,經媒體報道後,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重視。
今年9月27日,國務院印發的《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21—2030年)》就明确提到,要加大對出賣親生子女犯罪的預防和打擊力度,完善孕産婦就醫、生産身份核實機制,完善親子鑒定意見書和出生醫學證明開具制度。
但前一段時間,我又發現有買家通過“報假警”的方式為拐來的孩子落戶,而且不止一起。目前,我也在通過各種渠道呼籲,相關部門能完善相關制度,避免類似情況發生。
2020年9月,廣州一名司法黃牛收取高額費用,把原本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子,做出“親生關系”的鑒定報告,導緻被拐兒童被“洗白”身份。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攝
“網絡販嬰”成拐賣兒童新方式,“親生親賣”同樣違法
新京報:現在拐賣兒童的案件,與之前相比有哪些變化?
上官正義:通過偷、拐、騙等“傳統”方式拐賣兒童的情況少了,因為風險高,而且打擊力度很大。取而代之的是“網絡販嬰”,雖然是經過親生父母同意賣出的,其實也屬于拐賣兒童犯罪。
我接觸過很多案例,在外打工的未婚女孩懷孕後,不敢讓父母知道,偷偷生下孩子後或者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在網上“送養”;另一方面,婚後無法生育的夫妻,通過在福利院難以領養到健康的兒童,萌生了在網上“購買”的念頭。因為有利可圖,中介滋生,通過網絡招攬買家、賣家,促成雙方交易,收取高額的中介費。
新京報:你所說的中介,是職業做這個的嗎?
上官正義:其實“網絡販嬰”門檻很低,中介裡夾雜着各類人,其中有代孕中介,也有買過孩子的人。我接觸過一個案例,一名陝西女子在自己買了一個女嬰後,便做起了中介。她可能是進入了某個送養群,掌握了一些賣家的信息,便從中介紹,收取高額的中介費。
有的中介是兩頭騙。跟賣家說,是自己的親戚要孩子;轉頭又跟買家說,賣家是自己的親戚,以此迷惑買賣雙方,不讓買賣者認為他是人販子。
2021年11月,陝西一名販嬰中介在微信群内發布嬰兒性别、價格等信息,等待買家聯系。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卧底過多少個販嬰群?是以什麼身份?
上官正義:最多的時候,我同時在幾十個販嬰群裡卧底。多是以買家的身份,後來我又冒充起“能辦出生證的人”。
通過買家的身份,在聊天中,中介會給我介紹之前成功的案例,甚至把買家落戶的方式,辦的出生證發給我。我也會不斷詢問他們的動向,一般會選擇在他們交易過程中報警,由警方一舉抓獲。如果前期不掌握相關證據的話,會給公安機關後續辦案帶來被動。
新京報:你幫助打掉的網絡販嬰團夥多嗎?能講一個印象最深的案例嗎?
上官正義:打掉的很多,但我沒有統計。印象比較深的是,2018年,湖南益陽的一起網絡販嬰案。這個線索也是跟了很長時間,當時一位網名叫“可樂”的女子,在不同的送養群内,發布送養信息,并私加一些有意願領養的人,拉攏到自己的QQ群内,進群還需繳納500元的認證費。
掌握了一些基本線索後,我在湖南見到了“可樂”,發現這是名90後女孩,不僅賣嬰兒,還通過與醫院内部人員勾結,讓産婦套證住院,協助買家辦理出生醫學證明,提供“一條龍”服務。最後,我們在醫院見到産婦和嬰兒後報警,警方最終抓獲了45人,解救15名被拐嬰兒。
新京報:你怎麼看待“親生親賣”?
上官正義:現實案例中,确實有很多孩子被解救後發現,他們都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送養”的,但不管以何種行為,所謂的“送養”及變相“送養”就是買賣嬰兒的犯罪行為。我們打擊的是買賣這種行為,以及洗白孩子身份這種落戶手段,如果不打擊,可能會影響很多人走向違法犯罪的這一步。
2018年,上官正義協助警方打掉的一個“網絡販嬰”團夥,該團夥在QQ群公告中宣稱,每天大概有3位送媽。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在打拐行動中,為什麼會通知媒體?
上官正義:媒體在打拐、尋子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些尋找孩子的父母,需要被更多人看到,新聞的傳播,能為他們帶來新的機會。從情感上,對他們也是一種撫慰,讓他們覺得“有人在關注我”。
民間的力量,畢竟是微弱的。如果我隻靠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去解救,杯水車薪。
我後來關注被拐兒童“洗白”身份的問題,通過媒體報道,引起大衆的關注,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可以更好地查漏補缺。另外,我也會收到更多類似的線索,通過對這些線索的再深入,去找到問題所在,推動問題的解決,我覺得是好事。
新京報:你為什麼一直堅持在打拐?
上官正義:我2003年從部隊退伍後,到廣州打工,就參與義務反扒等公益活動,直到2007年偶然的機會發現有人利用涉拐兒童牟利開始關注打拐,發現了問題就去做。
以後我還是會堅持下去,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參與進來,打擊拐賣兒童犯罪,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編輯 劉倩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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