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交通大學教授汪啟明
● 川人常常說的“你不要圖撇脫”的“撇脫”是什麼意思?“搓甲甲”又是什麼意思?
● “嗚呼”這個古語詞,川人說成“哦豁”或“哦嗬”。“哦嗬,碗打爛了。”“哦嗬,我遲到了。”“他把藥吃拐了,哦嗬了。”“哦嗬,跘到起了。”意義都有所不同。如果再用兩種不同聲調(陽-陰/去-上),更難理解。
● 南京是十朝古都,或許你也沒有想到,成都這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古代也曾好些年被稱作“南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 你喝過不少的川酒,但是你喝過“玻璃酒”嗎?
日前,由西南交通大學教授汪啟明領銜撰寫的《中上古蜀語考論》獲第十八屆“北京大學王力語言學獎”一等獎。“王力語言學獎”被認為是中國語言學界的最高獎,一等獎曾多年空缺。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學界對中上古蜀語一直缺乏宏通性的考量,《中上古蜀語考論》一書,對中上古蜀語進行系統梳理,填補了這項空白,對于巴蜀文化的追根溯源具有重大意義。
那麼,從古蜀語到今天的四川方言,其間經曆了怎樣的演變?現在四川人的哪些說法遠在中上古時期就被先人使用了?1月6日,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采訪了汪啟明教授,為大家揭開古蜀語的神秘面紗。
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 葉燕 彭驚 攝影 王歡
千年變化
古蜀語和四川方言已相去甚遠
據汪啟明介紹,《中上古蜀語考論》根據文獻,系統梳理、探讨了蜀語的發展曆程。根據地域名稱及行政歸屬的演變,把中上古時期的蜀地人語稱為“蜀語”,把宋元明時代蜀地人語稱為“蜀方言”,把清代以後的蜀地人語稱為“四川方言”。“‘蜀語’一詞始見于晉代葛洪的《抱樸子》,‘蜀方言’一詞始見于南宋黃希的《補注杜詩》。至于四川方言,由于張獻忠明末在四川建立大西政權,清軍又多次清剿,原有四川人已經十去七八,‘湖廣填四川’後,四川方言更是一種混合語。”
“蜀語就是蜀方言,但不能稱之為四川方言,之所以用‘蜀語’一詞,是因為曆史上的蜀方言和今天的四川方言已經相去甚遠。”汪啟明補充道,“但是四川方言是以中上古蜀語為‘底層’,發展變化而來的。”
汪啟明指出,中上古時期,蜀人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包括蜀地居住的各民族。因此,在曆史的長河中,蜀語混合了多種語言,而非單一語種。“魏晉南北朝時期,蜀地經曆了三件大事,給蜀語帶來了巨大變化。首先是僚人(蜀地周邊的少數民族)入蜀。據記載,西晉初年,蜀地隻有20多萬人口,但10餘萬戶僚人來到四川的核心地帶。其次是大量西北流民入蜀,他們是從甘肅等地逃難來到四川的,還建立了存在50餘年的成漢政權,原來的三蜀居民卻避亂東下。再就是魏晉南北朝的僑置郡縣,北方人大量南下,來到南方以後,北方的語言和南方的語言産生了接觸與融合。”汪啟明說,這三大事件幾乎改變了整個蜀人的結構和蜀語的面貌。
“不僅如此,據《漢書》記載,漢代初年關中、西北、山東大荒,大批人湧入蜀地;後來還有官員、罪犯、豪強等等,都來到了蜀地;三國時期,以北方人居多的劉備軍隊也來了蜀地。所以說蜀方言是以古蜀語為基礎,融合了各個時期、各個人群的語言。”
汪啟明說,天府文化中的包容特質,也可追溯至此。“四川是很開放包容的,不管是朝廷命官還是乞食的難民,四川都敞開懷抱迎接,可以說成都就是一座移民城市。但蜀語和其他方言及少數民族語言産生大量接觸與融合,蜀語也因此變得很雜,并不純。”
流傳至今
部分蜀語現在還在使用
在《中上古蜀語考論》中,汪啟明等4位學者通過對揚雄的《方言》、杭世駿的《續方言》、張慎儀的《方言别錄》和李實的《蜀語》等文獻進行全面梳理,将蜀語詞彙編成表列出。哪些蜀語消失了,哪些蜀語流傳至今,一目了然。
例如甘蔗,在蜀語中被稱為“竿蔗”,“蜀語是描述形狀,現在的叫法是體現味道。”汪啟明說。
在四川方言中,還有一些很有特色的詞語,比如“董亂子”“董嘴”的“董”,“院壩”“曬壩”“壩壩電影”的“壩”,“白雨”,表示人體部位的“倒拐子”、“腳拐子”等蜀方言詞,也都沿用至今。
不僅如此,一些極具四川方言特色的詞語也由蜀語階段沿用至今。
“比如四川人經常說的‘老子’,蜀地先人早就在用了,本來指的是父親,後來小輩裝大,也經常說‘老子要咋子咋子’,這個詞已經泛化了。”汪啟明笑稱。
現在四川人所說的“撇脫”,也是蜀方言,有不拘泥、灑脫、簡單、簡便、輕松、容易之意。還有一個川人常說的詞語“搓甲甲”,也是古蜀語,據文獻記載,蜀人稱身上積垢為“甲甲”。
汪啟明提到,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語氣詞,“李白《蜀道難》中的第一句,‘噫籲嚱’,就是‘嗚呼’,相當于四川話的‘哦豁’,表示一種驚歎。”但這個詞是一個方言多義詞,意義不限于此。除了李白在詩詞中常用蜀語,不少在四川的詩人都在詩詞中用過蜀語。
蘇轼21歲出蜀,他講的方言對海南至今都有影響,他文字中提到的“鮮翠”、“元修菜”等蜀語,比比皆是。“現在海南人都還把他說的方言稱作‘東坡話’。”
長期生活在蜀地的杜甫,在《聞斛斯六官未歸》中,有一句“荊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煙”。這裡的“锉”就是一種蜀語,意為釜,也就是現在所說的鍋。杜詩、陸遊詩多用四川方言,早已被前代學者注意到。
曾有5年成都稱作“南京”
語言中的曆史
“蜀黍”二字,前幾年在網絡上走紅,大家把它稱作叔叔的别稱,亦稱為怪蜀黍(怪叔叔)。其實“蜀黍”二字,古蜀語中就有使用,“現在大家都稱之為高粱,很少有人說蜀黍了。”
同時,汪啟明提到了東漢《說文解字》中記載:“蜀人呼母曰姐”,是說當時的四川人,把母親叫作姐姐。這是古羌語融入古蜀語的詞。
又如陸遊有一次到眉山,酒後賦詩:“蜀語初聞喜複驚,依然如有故鄉情。绛羅餅餤玻璃酒,何日蟆頤伴我行?”詩後邊又自注:“玻璃春,郡酒名也,亦為西州之冠。”但曆史上沒有說這是什麼酒。原來當地東門外有個玻璃江,用江中水釀造的酒被叫成“玻璃酒”。
在采訪中,汪啟明多次提到蜀語變遷背後的曆史,“從語言的研究出發,能夠窺見當初的政策變遷、移民變化、民族融合、文化交融等現象。比如,我們在研究杜甫詩中的蜀語用詞時,發現他的《梅雨》中寫到‘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而在黃希的《補注杜詩》中寫到‘南京,成都府也’。我們就查找了大量文獻,最終發現,在公元757年到公元762年,蜀郡被改為南京,所以成都被稱為南京這個說法存在了5年時間。”
據了解,學界稱《中上古蜀語考論》為中上古蜀語研究的開山之作,也是基于該書落筆在研究語言,意又在語言之外。通過文獻語言、曆史移民和考古的互證,《中上古蜀語考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巴蜀文化是中華文明源頭之一,古蜀語是漢語的前身華夏語的源頭之一。
“研究語言,其實也就是研究曆史,一個簡單的詞語,背後可能就有一段曆史。”提及這些詞語的沿用與消失,汪啟明說。
這些古蜀語 你懂起了嗎?
“撇脫” 不拘泥、灑脫、簡單、簡便、輕松、容易
“哦豁” 嗚呼
“搓甲甲” 擦洗身上積垢
“老子” 父親
“母親” 姐姐
“竿蔗” 甘蔗
“蜀黍” 高粱
責編:秦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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